第12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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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过茶,再插科打诨几句,陆明夷总算恢复了些精神,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阵仗:“我再辛苦也有限,只是这还没进腊月呢,怎么就办起年货来?”

这话才说出来,厅里顿时就笑倒了一大片,尤其是梅姨娘,丹凤眼简直要眯成了一条线。陆太太乐呵呵地吩咐黎婉:“回头让厨房炖个天麻猪脑,好好给阿囡补一补。年轻轻的姑娘,倒比我这老太太还爱忘事。”

其实,刚说完陆明夷就想起来了,这八成是在给陆佳人挑嫁妆。只是她最近心里存的事太多,难免反应就有些迟钝。

“好哇,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我不干了……”

说罢就要起身回房,黎婉忙扯住她:“你看这丫头,还恼了。行了行了,我来给四小姐赔个罪罢!一块来参谋参谋,给三小姐陪送些什么才好!满府里谁不知道,就数咱们四小姐眼光高。”

半推半就地被推到女眷中间,陆太太把银盘中挑好的首饰指给她看。一条赤金八宝项圈,一对金丝绞成的耳环,一对米珠镶珊瑚喜字耳环,还有一整套银镶土耳其玉的饰品。

陆明夷匆匆瞥了眼,嫁妆里陈列的首饰主要是讨个喜气,也说不上好不好,便随口赞了两声。

二姨太又跟献宝似地拿了个红色小绒盒呈上:“太太,您看这个钻戒怎么样?品记新进的货几乎挑了个遍,就这只还算像样。”

陆太太戴起老花镜,把那个戒指取出来放在灯下瞧。那钻石约有小指甲盖那么大,周边镶着一圈碎钻,拢成一朵太阳花的样子。“样子还算时髦,要多少钱?”

二姨太赶紧喜滋滋地答道:“才六百块,那姓史的大班说了,这叫什么新克丁,比老法子亮出好几倍呢!”

她每回都要把史派克当作是姓史,也没人与她掰扯。然而梅姨娘是看不惯她得意的,操着一口糯糯的嗓子道:“这些舶来品啊,比前些年足翻了好几倍,越发廉价了,说不准到开年又要跌呢!”

盼了大半生,终于盼到风光嫁女的二姨太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当场反唇相讥道:“明年跌了正好再买一只,我们陆家嫁女儿可不差这点钱,哪像些小门小户,一条红被面也当成宝!”

眼看这两人一吵起来就没完,陆太太也不得不发话了:“几个丫头的嫁妆,我和老爷早就商议过,这一碗水是要端平的,每人五千块,是愿意买房子置地或是衣裳首饰都随个人的心愿。二姨太,你有空时不妨也问问三丫头,看她自己是个什么打算。”

一听说有五千,二姨太头一个就乐得合不拢嘴。四小姐是太太嫡出,自然有私房贴补。她却没什么可给女儿的,只能指望着公中。虽说陆太太是讲究体面的人,但差不多的人家里也不是没有花个几百就把女儿打发出门的先例,就是一文不花,直接卖给男方的也不少。

“是,等三小姐能起床,我一定让她亲自来谢老爷太太的恩典!”

这一句话就算定了陆佳人的前程,陆明夷不禁有些叹息。她太清楚这个三姐的脾气了,若由她做主,就算手头没有一个现钱,也得把首饰匣子堆满了再说。

既然说定了,仆妇们就先把剩下的珠宝等打包交由洋行带回。都是老主顾,有专人□□,一丝也不用操心。衣裳布料却由陆太太发话,留了三件法兰绒下来,分别给了黎婉、陆宜人和陆明夷。

“才做了新衣服的,怎么又买料子?”放在以前,陆明夷是不会问这句话的。衣服自然要四季常新才好,落了水之后就跟女人过了三十,纵然容颜不改却总带着黄脸婆的暮气。

陆太太却只是慈爱地笑着:“戆小囡,你表姐下个礼拜从巴黎回来。舅舅和舅妈要开个茶话会来替她接风,一应器皿陈设都是西式的,还有外国人参加。你们穿长衫去不相宜,叫裁缝赶一赶,用法兰绒做三条西式的裙子,你们姑嫂一道去!”

黎婉和陆宜人都只是乖乖点头,陆明夷却在心中发出一声感慨,原来是苏伶要回来了!

陆太太的娘家是江南诗礼望族,从来都是以读书为要。传到陆明夷的舅舅这里,越发开明起来,不仅主张男女平等,还率先把独生女儿给送出国去了。

在这样环境下教养出来的苏伶,骄傲而自信,浑身充满了光彩,与又娇气又懒散的陆明夷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陆老爷就很是欣赏这个内侄女,经常对自家的女孩子们耳提面命,让她们多像苏表姐学习。只可惜他越是如此,陆家小姐们对于这个表姐就越没好感,到最后几乎是不相来往了。

这回的接风宴,陆太太就担心女儿使小性子不去,所以先做件衣裳塞住她的口。然而神仙也有料得不准的时候,陆明夷极爽快地一口答应了下来。

为什么不答应呢?这位多才多艺却命运坎坷的表姐,在陆明夷落魄的那些年一直都是她的精神偶像。

在年少时,陆明夷一直都很讨厌苏伶。讨厌她有事没事卖弄学识,讨厌她昂着头走路的样子;讨厌她明明不如自己漂亮却总是成为人群的焦点。直到女神走下神坛,这种厌恶和嫉妒开始转为钦佩。

就在陆家倒霉之后不久,苏家也遭遇了厄运。先是苏伶的堂兄交友不慎,被诱去赌博,以致欠下巨额债务。集合几房之力,才终于勉强偿清。

没曾想,那位势力极大的损友又看上了苏伶,提出以一万元为聘礼想娶回去做姨太太。以苏伶刚强的性格,自然是不肯。于是对方恼羞成怒,竟然雇了几个小混混玷污了她,还拍下了照片刊登在报上。

舅舅被气得中了风,舅妈也险些哭瞎了眼睛,陆明夷一度以为苏伶会去寻死。然而她只是洗干净脸,顶着流言蜚语继续上班。

学校开除了她的职务,她就去做私人教师,私人教师做不成,她就写字作画去店铺寄卖。每回小报又翻出那些香艳的旧闻来,她都要搬一次家。最艰难时,她几乎是在靠一己之力,与整个社会抗争。

然而苏伶也是幸运的,在这样看不到出口的绝境中,她最终遇上了自己的爱人,一位出色的律师。后来在他的鼓励下,她搜集证据向那个主使者提出了控诉。这场官司震惊了半个上海,不论法官还是记者,都为这个美丽而坚强的女性折服。

而那个传奇女子,此时还只是个刚归国的姑娘。她的皮肤被法国南部太阳晒得微黑,泛出健康的光泽,抓着明夷的手亲热地说:“几年不见,我都等了你们半天了!”

陆明夷微微怔了一下,在她的记忆中苏伶一直是苍白的,挺直的背脊,倔强的下颌……随后她眨了眨眼,让那个哀伤的形象在眼前散去,诚挚地叫了一声:“伶表姐!”

苏伶也愣了一下,大约是记忆中这个小表妹有过从未如此善意的表示。随后笑得更欢快起来,又向黎婉和陆宜人打招呼道:“表嫂,宜人妹妹,今天人多,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多担待。”

“都说外国不讲究客套,你这一出洋反倒更有礼了。”黎婉抿着嘴笑道:“有什么事你尽管去忙,我们是自家人,还能坐了冷板凳不成?”

今天的苏家真可说是香风满室,冠盖云集了。本来这样西式的聚会,也不需要多大的排场。只在草地上摆开桌椅,让来宾可以自由欣赏花园美景是最好的。但如今正值冬季,未免冻坏了来赴会的女士。

还是黎婉帮着舅舅出了个主意,苏太太向来爱花,在院子里搭了一个极大的玻璃棚温室。如果收拾一番用来宴客,肯定又新奇又有趣味。

一试之下,果然大获成功。看着那些西服笔挺的少年,戴着宽檐帽的妙龄女子,或拿着司康饼,或端着红茶,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聊天。黎婉也感觉仿佛回到了求学的年代,心情都轻松了起来,再一转头看见两个小姑子,就有些叹息。

“你们两个怎么尽跟着我在这傻坐?这样的场合,正适合年轻人交朋友,你们也该跟人多攀谈攀谈才好!”

这话对于陆宜人简直是白搭,她虽说也穿着新衣,戴着珍珠项圈,有模有样地来赴宴。但一有陌生人与她搭话,她就跟受了惊的兔子似的,恨不得躲到地板下才好。

而陆明夷又是另一种光景,明明极好看的一个小姑娘,那双眼总是似笑非笑,倒像是把这些繁华都看透了,闹得大好青年都踟蹰不前。

“你们看看苏伶,跟人谈笑风声的,多么落落大方。你俩虽没留过洋,但陆家也是文明家庭,自小供你们念书。就把这里当作学堂,与男同学说上几句话,又有什么可为难的。”

她就知道这事没这么简单!陆明眼看大嫂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只是挑了挑眉毛,戏谑道:“嫂嫂,舅舅这次的茶会你是出了不少力的,早就知道内情吧!依我看,这不像接风宴,倒像是鸿门宴,红娘的那个红……”

否则区区一个茶会,陆太太才不会那么郑重其事,又是做衣裳又是把黎婉推出头,明摆着想推销自家的两个滞销货。只是做得也太明显了些,陆明夷有些无聊地想着。

被鬼灵精的小姑子眼睛一扫,黎婉顿时有些噎住了,肩膀也塌了下来:“我们辛辛苦苦是为了谁?还不是想你们有个好归宿么!眼看着佳人都快嫁了,你们这一前一后都没着落,你说母亲着不着急?”

陆宜人半垂下了头,期期艾艾地道:“大嫂,自古婚姻大事当听父母之命……”

要不是场合不对,黎婉简直恨不得把这个丫头的脑袋给摇一摇,看能不能清醒些:“你说得不错,婚姻大事当然要听父母的。可父母也得有个参考,每回一问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你就摇头。非再找个王公子,你才心甘吗?”

这话说得重了,把陆宜人吓了一跳,小脸一下变得惨白。看着她那可怜样,黎婉实在无法,又转向陆明夷:“你呢,也准备听父母之命不成?”

“如今都什么年月了,讲求社交公开,男女可以自由恋爱,我自然要找个称心如意的。”听了这前半句,黎婉脸上的喜色还没升起来呢,就听陆明夷慢悠悠地又补了半句:“不过我现在还不急,过两年再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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