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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若再叩首:“皇上才刚刚亲政,能力和经验都还尚浅,威望也不足,宫中还离不得太后。朝中有人撺掇皇上废后,只为挑拨离间,图一己私利,盼着皇上和太后互相残杀了,好自己上位,皇上不能听信这些人的谗言。皇上若是想废了太后,重用李氏,无异于驱走了狼又引来老虎,而老虎只会比狼更加贪婪凶猛。臣之一言,还望皇上三思,事关大局,当慎之又慎。”

贺若一番苦劝。

拓拔泓招来中书省的人,想要草拟圣旨,中书令陆贾竟也劝谏他,不要这样做,理由和贺若所言大同小异。拓拔泓表露一下要废太后的意思,不似先前李益案子那样缄默,不少人都站出来替太后说话了。

除了李因等人积极支持,大多数朝臣,都上书力保太后。

拓拔泓此时终于意识到,自己太单纯了。

这个时候,后宫之中,还有一位陆氏,也替太后说话。贺氏,刘氏等其他嫔妃,也都劝阻拓拔泓废太后。

好像一下子,又全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拓拔泓正在烦恼中,内侍又惊惊惶惶,进殿来一个叩首。拓拔泓心里正烦得很,回身摔袖道:“这么大动静做什么!”

“皇上,太子昨天到现在也不肯吃东西,哭着一定要见太后。”

拓拔泓生气道:“让他哭,看他饿到什么时候!”

到晚上,太子还是不吃东西,内侍又忙忙的跑过来。

他才一个三岁的小孩,都连着饿了两天了,内侍说他死活不吃。拓拔泓到底放不下,最后又跟着去偏殿,拓跋宏还有一把子力气,饿了两天了,一见到他父皇,却飞跑上来抱着腿,嗷嗷的大哭。

还是喊的那话:“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拓拔泓都听烦了。

他不知道一小破孩子,哪来的这么固执的,非要妈妈,否则就不吃饭不睡觉了,眼泪流了几天几夜还没干,实在是太烦人了。

拓拔泓很疲惫。

太后流产的事,无人知道,对外只说生病了。这个过年,她没有再在任何场合露面,朝宴宫宴,一次也没有参加过,也不见任何人。幽居在永寿宫,说生病,但病的怎么样,拓拔泓也没去关心,只知道没死,大抵在苟延残喘。这个冬天非常冷,李益死的那日,下了一场大雪,平城宫一夜白头,之后雪就没融过。

如此拖到了三月,冰雪消融,百花盛开,梁上飞燕子的时节,废太后的事情仍然犹而未决。拓拔泓知道此事是不大易行,也就不再提起了。他将重心放到了别的事情上,潜力政务,砥砺于朝堂。他实在太空虚,太无聊了,憋的要发疯,非要找点事情做。于是三月开春不久,他忽然提上鞭子跨上马,领兵出征去了。

爱情失意,他决定开始做事业。南人骚扰边境,侵占州郡,江淮一带长期不稳,他决定亲自带兵去打一仗,顺便也南下去散散心。他从来没打过仗,这还是第一回,心中还是有些兴奋。拓拔家的皇帝都是马背上的将军,个个英勇好武,能征善战,骨子里流淌着征服者的血液。

第98章 后事

冯凭昏迷了三日, 在三日之后的一个深夜醒来。杨信匆匆披衣下地,来到榻前。

她的确是醒了。

不过和昏睡着也没什么差别,只是睁了眼睛。然而脸上没有表情, 也不说话, 也不动。杨信问她,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想要什么, 她也不答。也不知是失忆了还是失语了,杨信只知道,她彻底地平静下来了。

她不说话, 杨信也不逼她。

杨信知道她现在的心情, 怕是见了谁也不想说话的。她需要平静, 人的痛苦,悲伤, 只能是独属于自己的,旁人再感同身受, 也无法分担,只能自己慢慢承受, 慢慢消化, 谁也帮不了忙。

所幸, 她而今只剩养病,再没有朝政来烦她,也没有拓拔泓来打扰了。

拓拔泓再也不来了。

拓拔泓意思是想废后的,只是废不了。他低估了太后的影响力, 低估了朝中盘根错节,纵横交错的各方势力,意图明显遭到了反对。杨信每天担心这件事,时刻关注着朝中的态度和事情的进展,想办法找人说话,找人保她,但是她自己,什么也不关心。她知道杨信在忙什么,但是不关心。她一个人躺在榻上,目光长久地望着对面那幅阴山行狩图的才帛长卷——那是一幅壁画,长一丈,高六尺,画的是先帝巡幸阴山,率众狩猎的场面。其画线条流畅,设色鲜艳,人物形态栩栩如生,正是出自当代名家李益的手笔。

李氏兄弟都是世家贵族,誉满天下的书画家,自从李家罹难,其作品在市上的价格数日之内上涨了数十倍,一路被炒成天价。官府明令禁止其书画在市上交易,仍无法杜绝私底下的流传。一时间,连赝品都是铺天盖地。也包括这幅阴山行狩图,是炒的价格最高的,但市上流传的皆是赝品,真品一直藏在宫中,就在太后的寝宫做壁画装饰。

画中那身着彩帛翻领窄袖束腰长袍,头戴鲜卑小帽,背上背着弓,腰上系着箭袋,正同猛兽搏斗的人,就是先帝了。那年阴山巡猎,一头猛虎直朝先帝的马冲过来,惊了先帝的马。先帝被摔下马背,来不及逃跑,身上除了弓箭又没带武器,只能拿出短刀和那老虎搏斗。幸好很快老虎被侍从杀死了,先帝没有受伤。众臣拍马屁奉承,说先帝徒手杀死了老虎,真是天生神力,力大无穷,大力金刚菩萨转世。先帝也非常得意,就让当时在场的李益把这场景画了下来以作纪念。当时那人喜的眉飞色舞,回到宫中,在冯凭面前大吹牛皮,大肆自夸,冯凭又是担心他,看到他厚脸皮不晓得自觉,又骂他:“真不要脸,明明是贺若拿箭射死的老虎,还吹是你打死的。”

他笑的很得意:“朕是皇帝,朕就不要脸,谁敢说一个不字?谁敢指着朕的鼻子说不要脸,朕就把他骂回去,看他敢不敢徒手跟老虎打斗。”

后来那画画成了,冯凭喜欢,就一直挂在寝宫的床壁上。那画的颜料里添加了一种很特别的涂料,说是可以长久不褪色不腐坏。这么久了,确实也没有褪色腐坏,还跟新画成时一样。

她发呆时,每日便盯着那幅画。

杨信偶尔进来时,便看见她对着那画目不转睛。杨信心想:她看这画,心里想的是李益呢,还是那个人呢?杨信不知道,也不敢问,或许谁都没想,或许二者皆有。

杨信很忙。

杨信每天都忙,又要关心她的病情和用药,又要担心她的情绪,李益的事情,不知她要如何接受。他还要和拓拔泓那头周旋,担心拓拔泓废太后。太多烦心的了,他每日忙的废寝忘食,衣不解带。

她大概知道了自己流产的事。

没有人告诉她,但是她知道,五日之后的一个早上,她像是沉默的太久终于厌倦了,第一次开口说了话。那时她讲目光从壁画上收回来,唤来了一名宫女,沉默半晌,低道:“先前做的那些小衣服,尿布,玩具玩意儿,没用的都拿去烧掉吧。”

先前她怀着身孕,只当真要有孩子了,做了不少小衣服,小鞋子小帽子什么的。这是个不被喜欢的孩子,但是既然已经有了,她也隐隐地期待着,想做母亲。毕竟这是她唯一可能拥有的自己亲生的孩子。可惜,已经没有了。悲伤或是失望,都已经谈不上,只是,该结束了。

宫女转身去告诉杨信,杨信有些意外,道:“那就去拿出来,找个地方烧掉吧。”

其实杨信前日也想起这事,认为这些东西该烧掉了,只是冯凭没说,他也不敢自作主张。

杨信回到殿中,掀开帷幕,见她躺在榻上,脸色比前几日要好些了。杨信跪到榻下席子上,关切道:“娘娘感觉好些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摇摇头。

杨信问了两句,见她还是疲倦,不想说话,便也不强求。她太累了,外面那些烦人的事,他也不想告诉她。杨信给她掖了掖被子,道:“娘娘好好休息吧。”

这天晚上,杨信再进来看她,冯凭又说:“把壁上那幅画收起来,放到库里去吧,放在外面放坏了。”

杨信抬头看着那幅阴山行狩图,灯火通明中,那画上的人物仿佛忽然活了起来,那画上的字也仿佛活了起来。他一时忘了言语,她声音低哑地说:“我看着这画睡觉,夜里老是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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