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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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了,顿时有些慌起来,猛然忆起当年净司那个伙伴邓六,那张惊惧之脸又浮现在眼前。当年他升任墨监,终于得见皇帝,却非神宗皇帝,而是九岁的哲宗小皇帝,那小皇帝因贪耍负气,打碎了一只砚台,那是神宗皇帝最爱的一方鱼脑冻端砚。小皇帝怕被高太后责骂,随口便将错归到杨戬身上。杨戬哪里敢说一个字?旋即被贬去南班净司倾倒粪桶。他有哮症,那臭气熏得他时时窒息,他却拼力熬炼,不愿沉陷于这污秽之地。

他知道无论何等卑贱职任,都离不得智巧才干,他便处处留心,想出许多改进之法:如给粪桶加上木盖,一半死,一半活,便于掀开、倾倒,又可挡住臭气;为让各院准时出来倾倒粪水,免于过早等候,或过迟错过,粪车到之前,他先行一步沿门敲动响木;为避免粪水溢洒,粪车下用油布兜住,每到一座院门前,先铺上一块毡布……虽只是区区粪役,他也迅即在同班中露出头角。

他是从北苑来,一心要回北苑去,唯一之途,是先进北苑净司。他趁收粪,偷空儿溜进当年那个厨院,趁黑挖出一瓶毒药,而后等待时机。和他同一拨那个叫邓六的,与他最亲近。但邓六性直心急,因受不得北苑那班人傲横,几回起了冲突,险些动手。有天夜里,邓六出去净手,他也随即跟出,从怀里取出那毒药,撒进北苑清洗马桶的大木桶中。那天,北苑后宫发觉马桶上有毒,内司立即来查问。他趁人不备,偷偷将邓六唤到后边井边,一把将邓六推进了井里。邓六倒栽入井时,扭头惊望了他一眼,那眼中,恐惧之外,更有无限惊愕。那是在问:“为何?”

为何?杨戬忙睁开眼,邓六那张瘦长脸不见了,眼前只有蒙铁网的轿门,边缝间射进一道耀目阳光,刺眼一晃,他忙又闭上了眼。耳边仍旧喧噪不歇,浑身已经闷蒸出汗,胸口更是坠了块石头一般。他急急喘气,心里愤愤答道:为何?为命!你到死都不过是个粪役,我却不是!

这时轿窗外又传来一句:“为献一点欢,寒伤十里春。”

当年那花匠的脸忽又逼现眼前。那花匠招他进到后苑花圃,教他种花培植之艺。宫中只有那花匠会培植绿牡丹,他先不肯教杨戬。杨戬也并不强求,只尽力小心,勤加习学。那老花匠渐渐放了心,认他为义子,将绿牡丹培植秘技也传给了他。那年春天,杨戬培植的绿牡丹终于结了花苞。这之前,他已发觉,花圃圃监私藏蔡确禁诗,而那老花匠因那寿宴绿牡丹,深得高太后赏誉,自恃其宠,时常顶撞圃监。高太后寿日那天清早,杨戬趁圃监去查看老花匠绿牡丹,溜进圃监房中,从那本佛经里偷走那纸禁诗,又在封面上留下个泥印,而后去花苑偷偷割断了绿牡丹主茎。老花匠果然怪罪到圃监头上,两人争执起来,一死一贬。杨戬却端出自己那株绿牡丹,因而升为了圃监。

那老花匠撞到石阶时,杨戬躲在旁边一株丁香花树后。老花匠倒在地上,头顶冒血,却一眼寻见杨戬,那目光毫无怨疑,反倒似乎有些牵念不舍。而那张尖瘦老脸像映在眼前,杨戬忙睁眼,伸手去挥了几挥,那张脸才消失不见。

轿窗外又低低响起一句:“无心未必安,有悔方得宁。”

悔?有何可悔?你那时年近六十,已到该死之期,我却正年轻。你挡在前头,我如何向前?

“一静破百劫,无事即得安。”

哼!我若停手,不出三个月,必定会被贬到几千里外,受那流离劳役之苦。到那时,除了欺我、辱我、打我、踏我的,有谁肯念一句慈悲?

这时轿子已行至虹桥口,桥上人多,轿子停了下来。窗外呼喝叫卖、嬉笑争闹之声,蜂窝一般,将他围在核心。日头已升至顶上,烤得轿子内越发烘热窒闷。各等气味更是混作一股腥臊臭气,不住向他滚滚扑来。他烦躁至极,不住喘息。

窗外却又有人念道:“逃得万里险,终有一时疏。”

他一眼瞥见帘外一个食摊,摊边一只小炉里冒着火焰。看到那火光,他心里一痛,想起了自己父亲兄弟。他作伪证,让哲宗孟皇后被贬;又进献春药,让哲宗皇帝纵欲速亡;最后,暗助端王,献宠向太后。端王顺利继位,自己也由此飞升,管领内苑。那年,他二十八岁。功成之后,他才头一次生出回家之念。回去才知,他家已迁居州府,父亲康健,两个兄弟都已成家生子,三代人合居共爨,一同操持一间生药铺。老老少少,亲亲睦睦;男男女女,恩恩爱爱。自始至终,无人提及,正是靠了卖他的那五十贯钱,他们才开了这间生药铺。他见那宅院窄小,便替他们置买了一座大宅院,瞧着他们搬进去,个个欢天喜地。他父亲更感慨道:“我杨家总算兴旺起来。这等宅院,子子孙孙,十几代都住得下。”他听后,似乎隔了二十多年,又被狠割了一刀。回到宫里,立即差了一个心腹黄门,去宫外密寻了一个泼皮,赶去拱州,趁深夜人都睡死,一把火将他的家人全都烧死。随后,他除掉了那心腹,又催逼拱州官府捉住那泼皮,将其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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