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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唇角又露出了讥诮,“有一天,我偶然听见母亲与她跟前的嬷嬷说什么‘还不是点银子的事儿?使了银子,自会有人情愿娶她,她也自会情愿再嫁。’具体的话我记不全了,只知道从中可以听得出,白姨娘另嫁、让父亲断了接她回府的念想,也是母亲一手摆布的。所有那些,都是从我听从母亲的怂恿,向父亲撒了那个谎开始。”

他停顿下来,何菁心中涌动得厉害,磕磕巴巴地说:“可……那不怪你,你不过……不过是听了母亲的话,又有哪个孩子不听自己亲娘的话呢?”

“可是我亲娘欠下的债,就不该由我母债子偿么?”朱台涟语调冷淡,又透出了隐隐恨意,“你母亲脾气不好,为人又不圆滑,在王府中的人缘也就很不好,上下人等没谁说她好,连父亲也只是对她的美色贪恋一时,其实也时常生她的气。可是……”

他顿了顿,再出言时语气有些艰涩,“她当时应该已然知道自己怀了身孕……我是府中唯一的嫡子,其余三个庶子之中,大哥身体不好,老三老四都还幼小,不一定养活得大。倘若换了心肠不好的女子,有什么必要那般照应我?难道不是该早早替自己的孩子做打算?你可知道,老三与老四的娘是怎么死的?”

朱台津与朱台沈的生母就是安化王另一个侧妃徐氏,何菁当然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只是听了这话也已猜到了几分。

“那位徐侧妃,就是看见自己两个儿子渐渐大了,我大哥又不像个长命的,前头挡路的只有一个我,就差人暗中对马肚带做了手脚,想叫我出门游猎之时坠马而死。事未成行,有下人先告了密,我母亲就逼着父亲给了徐侧妃一杯毒酒。后来为了顾念我与老三老四的兄弟情分,此事被严密封口,外人都不知道。我之所以会知道,还是母亲特意告诉了我,意在提醒我,身周都是恶人,对谁都要防范。”

现在说起这些事涉人命的鬼蜮伎俩,他就像在说一群跳梁小丑演出来的闹剧,既鄙夷又嘲弄,“母亲没有错,那时候我身周确实都是恶人,因为安化王府唯一的一个好人,已经被我逼走了!你想想,一个六岁的男孩子,分量不轻了,你母亲当时没带着下人,亲自抱着我一路跑去良医所,累得脸色发白,竟然也不怕……把你给跑没了。她有什么必要那么照应我?有什么必要!”

他又愤恨起来,双手紧握成拳,随后缓缓抬起右手,任由衣袖自然滑下,露出小臂上一片怵目惊心的烫伤疤痕。

朱台涟抬起眼,清冷的眸光又转回到何菁脸上:“自从出了那件事,我便时常会琢磨,为何我母亲会是这样的人,为何侧妃姨娘和下人们会是这样的人,为何弟弟妹妹也都是这样的人,为何父亲明知他们这样,却不闻不问……这般想了三四年,我就不想了,他们就是那样的人,有什么可琢磨的?然后我只想放上一把火,把整座王府烧成灰烬——你知道我十岁上下那几年,有多少回曾想一把火烧了王府?”

他就像讲着一个笑话,略带笑意地问何菁,“我之所以没有烧,就是因为,那时我还小,想拿出银子送去京城接济白姨娘和妹妹,就只能留着这座宅子和这些人。后来我去到京城找不见你,以为你也随着白姨娘去了,我就知道,我终于了无牵挂,可以放这把火了。只是那时,我已是个大人,知道这把火不能白烧,务必要多拉些恶人,随着我一同葬身火海!”

二十年来,这些所思所想头一回诉诸于口,朱台涟便似既吐出了喉中骨鲠,又了却了一桩毕生心愿,颇觉畅快。这一次前前后后都说清了,也不那么担忧何菁还会因觉得欠了他一份情,就不愿舍他而去。

“所以说,逼得你母亲怀着你离开王府,远赴京师,后来还害了疯病,害得你颠沛流离,过穷苦日子,我就是罪魁之一。我当然应该关照你们母女,好对自己的过失略作补偿。让何荣侵吞了那么多银子,害你没能过上好日子,还是我的过失呢。”

朱台涟又是深深一叹,全然收起了方才的凌厉之气,抬手抚了抚何菁的肩膀,温言道:“菁菁你明白了吧,你不欠何荣的,不欠妹夫的,也不欠我的,你谁的都不欠!以后再也不要为了还谁的人情,就委屈自己。回头乖乖随妹夫回京城去,过你们的日子,把这边的人和事,都忘了吧。这边的一切,本来就与你无关。”

他说完就转身走了,何菁却如木雕泥塑一般呆呆站着,许久都回不过神。

邵良宸其实一直都没走远,就等在不远处。朱台涟忽然高起来的声调惊动了他,担忧那兄妹俩一语不合会吵起来,邵良宸就走来了近处,将朱台涟后面的话都听入了耳中。

何菁此时会是何样心情,他很轻易就能想象得出。

“菁菁。”

听了他一声呼唤,何菁才陡然醒过神,继而就颤着嘴唇语无伦次:“他……竟然是他……是他……我能活到这么大,不是靠着爹爹的好心,是靠他!”

第76章 决意一试

“我听见了, 咱们回去再说。”这里说话毕竟不便, 邵良宸搂过她的肩膀,扶她前行。

等回到桃园正屋,遣了下人出门, 何菁就亟不可待道:“竟然是他!虽然他说那是为了补偿过失,可是……可是那事根本不该怪他!我该怎么办……”

不知不觉就泪流满面, 这一世活了二十年,里面有近十八年都在感激着继父, 都以为自己是靠着继父的无私照料才得以活命, 就因为这,其间见到继父粗心、懒惰、嗜赌,她都没去在意, 不断地拿“人家白白养着我我还要要求什么”来自我洗脑, 从来都没去想过,十八年的时光, 自己竟都谢错了人!

他骂她傻, 真是一点没错。她就是傻的可以!正如他所说的,天下哪有那么多的好人被她遇见?何荣明明不是个人品无暇的大好人,为什么偏偏会在照顾她们母女这事上无私付出不求回报?为什么那么多年朝夕相处,自己都没生一点点疑心?

若非今日激得朱台涟说清,她就会傻呆呆地感激继父一辈子, 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个被她抛在安化、最终造反身死的二哥才是她的真正恩人!

痛悔与歉疚交织于心,何菁捧着脸痛哭失声:“没有他, 我根本活不到今天,我怎么能扔下他不管,怎么能任由他去送死……我不想让他死,我不想让他死啊!可是我又能怎么办?又能怎么办!”

不止是为了恩情,今日听了朱台涟的剖白,明白了他的经历、受过的心理折磨、生出今日这种性格与心态的缘由,她就远比从前更加体恤他,心疼他,远比从前更舍不得他死。

在这世界活了二十年,她才头一回真真切切把一个人视作了自己的亲人,就像前世的父母一样,是她的血亲亲人,比此生的生母、继父、弟弟以及生父等人都要亲得多的血亲亲人。

她不想看着这个亲人去送死!

邵良宸挨着她坐在炕边,望着她只是笑:“瞧你慌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有什么可慌的?你心里都已经知道该怎么办了,还慌个什么劲儿?”

何菁眨巴着泪眼望他:“可是,我又怎么能……”

“又怎么能拖累我随你一同冒险,是么?”邵良宸颇感怅然,伸臂揽住她的肩,“我觉得,二哥今天说你的许多话都对,你就是总要将谁欠谁的、谁该还谁这些事看得太重。其实人与人之间,哪有那么多债务能说个一清二楚?”

照理说,这会儿真该对她说清前世那段过往,好让她知道,是他欠她的,理当还她。可眼看着她为二哥这事已经刺激成了这样,又是身体才刚好转的当口,他又不敢再多给她一重精神冲击。

想了想,邵良宸道:“我还没为你讲过我父母的事吧?”

他确实没对她说起过他家的旧事,偶尔提及也是一语带过,一直令何菁觉得,他与父母似乎感情都很冷淡,以至于无事可说。这时听他问起这话,何菁十分意外。

邵良宸拿了帕子为她擦净泪痕,缓缓道来:“我母亲自我很小时起,便常年卧病。那时我们家跟前有个池塘,池塘里有很多鱼,家里穷,平日吃不上什么肉食,我很早就想下池塘去抓鱼给我母亲吃,母亲却说,鱼肉没有吃头,死活不让我去。结果,到了我十岁那年,母亲病情加重,眼看要不行了,弥留之际,她总迷迷糊糊说起鱼,我那时才知道,母亲其实最喜欢吃鱼,都是害怕我下水遇险,才不叫我去。可惜那时候,母亲已经病得吃不下东西。我只有等到她过世,下水去抓了好多好多的鱼,或蒸或煮或炸,做了一顿全鱼宴,去为她上坟,却明明知道,她吃不到,也看不见了……”

他对这一世的父母认同感是比不上前世,但人非草木,相处时日久了总会多少有着些感情,父亲是个这时代常见的凡俗男子,生性惫懒又不负责任,母亲本就身体不好,还承担了过多家务,才导致早早去世。

比较而言,他对这一世的母亲比对父亲感情要深得多。对最后的那点遗憾,也就记忆极深,多年下来,成了长在心头的一根刺。

何菁怔怔地听着,已然体会得出,他讲起这段看似毫不相干的过往,是何意思。

邵良宸深吸了一口气:“那座池塘水底都是烂泥和水草,若是放我小小年纪就下去摸鱼,确实很有风险。可是你说,人活一世,真就该那么步步为营、时时刻刻都趋利避害么?难道就不能偶尔冒一回险,好叫自己少一点遗憾?像现在这样,我是无病无灾地长大了,是没在池塘里挨过淹,可心里梗着的那桩遗憾,又到何年何月才能化解得来?这样的平安……就真的好么?”

他转眸来与何菁对视,神情既郑重,又平和,“二哥已经不止一次救我了,难道我就不该回报他点什么?我就不该拼出性命,去尝试救他一次?这不是为你,你大可不必觉得劳动我去救他,就是欠我的情。不瞒你说,这些日子决定放弃他,带你回京,我更多也是为你的身体考虑,若论我的本心,我也是不想走的,我也真心想去为救他,努一把力。既然那是咱们两个都真心想做的事,又为什么不去做个试试?”

归根结底,他们之前决定回京都很不情愿,想要试着去挽救二哥又都不敢下决心,所差者,就是一份动力。

现在,这份动力总算有了。

没有二哥就没有何菁的今天,只凭这一点,何菁就该救他,邵良宸更该救他!

何菁随着他的话,情绪平复了许多,可随之又生出了另一份疑惑:“可是……你说咱们这样对么?那毕竟是二哥自己决定要做的事,只因为咱们觉得那不对,就要阻止他,这是不是……咱们太自私了?”

邵良宸似笑非笑地瞄着她:“你是说,他想送死是自己的选择,咱们不该因为咱们不想他死,就玩命拦着?”

“……是啊。”何菁听得出他语调中的揶揄,可又觉得就是这么个逻辑。连见到一个要自杀的人该不该救都是有着争议的话题,何况人家二哥还是有大志向的,难道我们该阻止二哥去实现他的伟大“梦想”么?

邵良宸翘起二郎腿,换了一个舒适闲散的坐姿,开始掰着手指为她讲道理:“跟你说,首先,关于杨廷和一派,这次的事由我报到皇上跟前,即使安化王府谋反并未成行,皇上知道了杨廷和他们竟然跟他玩这种花样,也不可能轻饶了他们,而且正因为安化王府并未谋反,杨英仇钺他们无法借机立功,皇上想收拾他们,才更易寻到名正言顺的理由——边关情况变化莫测,寻个由头找御史参奏就能给他们扣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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