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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鲤鱼哀婉地说:“我知道的,你没法子了。火太大,你会烧死的!”

白秀才轻轻把它按回水中,掩住了钵儿。鲤鱼从接下来的一次颠簸中,已经知道答案。白秀才稳稳地托着钵儿,忍着遍身灼痛走上塔去:“别怕,我便死了,也一定护你周全。”

塔越来越斜,楼梯也越来越危险,白秀才已经踏空数次,可他即使滚落撞伤,也未敢让鲤鱼钵儿洒出水来。鲤鱼在钵中颠簸,焦心如焚,连连急叫:“秀才!秀才!”白秀才安慰它:“没事。我们没事。”又有几块琉璃瓦当空砸下,白秀才抬头看去,数层楼板已烧成空洞,榫卯脱离,梁栋成灰,巍峨高塔只余下一个支离破碎的骨架在勉力支撑。他加快了脚步,三步并作两步,直冲上四层。正要换口气,脚下突然剧烈摇荡。上下左右的木头都在吱吱嘎嘎响,世界倾斜过来。定慧塔居然要在此时倒塌了!

白秀才喝声“起!”他纵身踏上栏杆,攀上五层,就着倾斜的塔面一路飞奔,终于在塔尖堪堪住脚。塔顶琉璃瓦簌簌下滑,他的落足之地逐渐陷下。鲤鱼忽然大叫:“秀才,施法!”

话音未落,鲤鱼已飞身跃起。它身带无数晶莹的水珠,散在空中,星辰一样闪亮。

那是江水!

白秀才瞬间明白了它的用意。

他迅速浸湿右手,在空中划写——“横空一鹤排云上”!

每一滴水珠都顿放红光,在夜空中有如烟花绚烂。鲤鱼去势不减,仍在呼啸入云。

百里外风雷涌动!江水无端起潮,偏离了原来行经的路线,冲上河岸,然后一道向南,一道向北,两路合龙,正抵一片火海所在。那些水不绕街巷,不沾土壤,竟然飞天而起,像水缎一样铺陈空中,哗然滑向苍穹深处。

那正是鲤鱼所在。

它跳得那么高,白秀才简直觉得它已经去了太久,消失在天河之中。

他终于看见了鲤鱼。它是一个下落的小小黑点,在灰色天幕中若隐若显。即使看不见它的神情,白秀才也知道,它一定在得意,在咧着嘴儿乐呢。

他抬手施放出一道水箭。鲤鱼在上面轻盈地一跳,阻住飞堕之势。他又紧接着放出第二道、第三道……鲤鱼甩尾一拍,又低头一迎,水花飘飘悠悠,直下三千尺。

就在这时,脚下松动了。

九重塔轰然坍塌!白秀才一下消失在塔顶,青瓷钵失手碎裂!

陡见下方烟尘四起,鲤鱼未及惊呼,直直坠入火海!

白秀才重重地摔在塔下的灰堆里,连翻了几个滚,手掌手肘都被瓷片划破。他痛得一时没回过神,仰面忽见大水腾空而下。

劈头盖脸的水冲袭在身上,白秀才连呛几口水。江水泻地,燃烧半个城池的大火奄然而灭,散出袅袅青烟。

白秀才侧过头,望见手腕下压的青瓷片,厥然跃起,嘶喊:“鱼儿——”他猝然倒地,喉间抢出一口血。肋骨已经断折,刺伤脏腑。他在湿漉漉的黑灰里爬了数步,攀着一根焦木椽子站了起来:“鱼儿——”

万籁俱寂,他听见了一点轻微的应答。

“鱼儿!鱼儿!”白秀才连滚带爬,衣衫尽墨。他拖着断裂的肋骨,爬过荆棘般的废墟,再猛然跳下。污水溅在他脸上。

鲤鱼躺在那里。他已经认不出它了。它遍体焦黑,像一条油锅里煎过头的鱼,口中吐出一丝热气,只有腮片还在微微翕张。

白秀才闭上眼睛,摇晃了一下。他急促地呼吸着,用力从衣摆上撕下烧焦卷边的布条,极其小心地捧起鲤鱼,兜在布条里,系在颈上。

他淌进水里,念个“净”字,将鲤鱼轻轻地放入变清的水中。凉水触到焦烂的身体,鲤鱼一下子尖叫出声。白秀才心里狠狠戳了一下,小声安慰:“不怕,不怕,我去给鱼儿找大夫……”

鲤鱼昏厥过去,不作回答。

雨丝风片,纷纷拂过鬓边。苍天茫远,寒夜空寂。

怎么会弄成这样!他只是想救助他人,只想做完一千零一件善事,只想对朋友践行承诺,只想促成一个温情的分手,哪怕这一切,当初只是可笑的谎言。

白秀才哽咽一下,猛然仰起头,手中掐诀。江水听到召唤,开始退却。他踏入正在退去的水中,倏忽滑行,风驰电掣。

云老没想到,他都躺在床上梦周公了,还会有人上门。他踹了一下脚边的孙子:“阿喜,去开门!”阿喜哼哼一下,转过身又睡了,发出小小的鼾声。敲门声愈发惶急。云老只得跳下床,赤脚去开门。

门一开,一个遍身污浊的人便跌跪在门前。他身上的衣服勉强能认出原本的白色,现在只剩下一些边缘焦黑的黄布片儿,头发眉毛都被烧焦了,脸上身上都是黑灰污水,头顶上还长着两个奇怪的赘生物。可他端端正正地托着一个不断漏水的小木盆,虔敬地向前伸着双手,像捧着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

水里躺着一条烧焦的鱼。

云老掩门:“去去去,我没钱,你上别处要去吧!”

那人忙把手伸进门缝:“求求你……”

云老道:“我们真不吃鱼汤,你上别处卖吧!”他把门用力一摔,那人当真不松手,痛得哀叫一声。

云老听得他叫声喑哑,一把推开门:“受伤了?”

那人跪行两步进门,央求道:“我不要紧,求您救救我这鲤鱼兄弟吧!”

云老眉头拧成一个大疙瘩:“小兄弟,你若找我救命还说得过去。这鱼……”他哈哈一笑,“莫玩笑了,都焦了,趁热吃了罢!”

那人放下木盆,急叫一声:“不是玩笑!云太医!”他倒头叩下:“这是我至交好友,结义金兰!医者父母心,您老救救它罢!”一语未了,他便噎得说不下去,把云老定定瞧着,眼里不断流出泪来。

云老惊怔当场,忙蹲身去查看鲤鱼:“这……它……”

那人叩首在地:“它说您救过它的。您能救它一回,就不能救它第二回吗?!”

云老叫道:“快起来,快起来!小老儿尽力便是!”

他揪起阿喜:“快点烛,将屋后那只药缸子洗干净,灌上寒泉水!”阿喜忙不迭端来一药缸的泉水,云老赶忙把鲤鱼移到药缸里。“阿喜,快去拔根公鸡屁股毛!”他扬声叫着,自己提了把煮水快的大铜壶,丢进大堆的黄芩、黄连、黄柏、紫草、矾砂,在炉火上猛火快煮,又冲进后园薅了几把带梗的大叶茶,放到瓦上烧灰存性。

“药缸里的泉水倒掉一些,淹过它口鼻就成。”他从容不迫倒茶油入碗,将茶灰调成一小碗糊糊,又拈起公鸡毛,把药糊仔细涂刷在鲤鱼身上。

鲤鱼在痛楚昏迷之中,轻轻摇了摇尾巴。

不多时药水煮开,云老将铜壶搁在冷水盆里降温,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才投下冰片,提壶倒进药缸,将鲤鱼浸入一片清凉。做完这一切,他跺脚兜起圈儿来:“真是的,我是治人的大夫,哪里治过鱼哟!这不为难我吗?”

那人睁大眼睛看着:“大夫,这还不成吗?”

“成个屁!小老儿活得胡子雪白,只会治人,不会治鱼!若是人体烧伤,自是内服外敷,日日换药,挨得几月也就好了。”云老恼得吹胡子瞪眼,“这鱼整个都糊了,眼见不会吐气,你问问全天下的大夫,谁知道给鱼吃啥药?喂多少?人吃的药可管用?鱼离了水就活不了,怎么敷药?扎针,谁认得鱼的穴呀?!又不喂药,又不敷药,又不扎针,怎么治?!眼下只好拿些消毒泻热的药化在水里,其实多半不顶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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