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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睡得酣畅,醒来已过朝食。诸儿清晨的时候就出门了,我摸了摸他睡的半边衾枕,早就凉透。瑞脑烟残,沉香火冷,只留浅浅遗香袅绕鼻尖。我不是爱悲花悯月的人,可才伸了个懒腰,却生出惆怅了。

第4章 荷华

我去诸儿那里催了几次狐裘,变着方子在栖梧宫里赖了几夜。诸儿当我心急,便催人赶制,没多久就差人送来了。

我也不是不识货的,这裘集腋而成,绝非一狐之皮,倒不知诸儿打的那头缝在哪里了?匠人们虽赶得紧,却也不失精致,这裘既轻且暖,寒冬腊月里恰需这样一件。我将它帔在身上,揽镜自照,白衣胜雪,更衬得我唇红黛绿。走起路来,毛尖一根根颖穗似的竖着,随风摆动,摇曳生姿。

我穿着新得的狐裘,走得委委佗佗,领着果儿去半夏的寝宫。

路过书房前的院子,小白和纠穿着鹿皮袄,正举着弓箭打闹。因我今天穿了新衣,无意加入他们的战局,就绕道走开了。

半夏和芙蓉在屋里做女工。她的嫁妆已经快堆成山了,还是没有罢手的意思。

芙蓉是半夏的侍女,和她一样,一板一眼的,叫人生厌。原先半夏给她起名荷华,她第一次给我请安,我就拿砚台砸破了她的额头。我说:“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犯本公主的讳。”后来半夏就给她改了名字。

无论怎么看,都是我的果儿好。

果儿比我大一些,原是在彭生那里伺候的。我第一眼瞧见她的时候,她正插着腰在院子里骂人,斥责那些内侍们偷懒不上心。小小年纪,凶起来活像个泼妇。我以为只有这样的丫头才能护着主子,心里喜欢,便向杨夫人讨人。杨夫人平素里也没注意过她,见她横眉立目的样子,有些看不惯,就做了个顺水人情,让她跟我走了。

得了果儿第一天我就跑去半夏那里招摇了一番,我说:“你看我的果儿长得像个大桃子,多喜气。你的芙蓉成天愁眉泪眼的,活像个嫠妇。她面相不好,当心克死你。”因我的这句话,半夏借故打了果儿,果儿跟着我第一天,就平白挨了芙蓉一顿掌掴。

我走近半夏,兀自转了一圈,芒尖似的狐毛因风而起,翻了一层白浪。我道:“姐姐看我新得的狐裘,好看吗?”

半夏停下针线抬头看我,蛾眉宛转,秋波盈盈,嫣然笑道:“妹妹是个美人,穿什么都好看。”连话音儿都比平素里亲切。

我是美人,我自己当然知道。只是半夏从来不会夸我,被她这样一说,我倒有些窘了。“这狐裘穿在我身上还略有些大,姐姐穿着大约正合身,应该比我好看。”

“妹妹还小,过几年再穿就合身了。等你再大些,定是美得不可方物。”

我贝齿微露,笑得有些害羞。其实我也不是非要来找茬的,她若和善些,我自然也会收敛。我腼腆地挪到她身边,摸了摸绣架上的鸳鸯荷花图。菡萏花开鸳并立,确是一幅吉祥画儿。

我真心叹道:“姐姐绣得真好,可惜姐姐就要出嫁了,不然我也央你在我出嫁的时候绣幅桃花呢。瞧我笨手笨脚的,教女工的师傅倒叫我气走好几个,以后定是绣不出这么好的来。”

半夏笑答:“妹妹若是喜欢,在你出嫁的时候我必定送上一幅桃花绣品。”

“那样甚好,我们就说定了。”

“过几年你也要出嫁了,日后世子做了国君,妹妹就是君夫人,你这孩子脾性可要改改。女孩儿长大了,也不要总是缠着兄长,近来我也听到一些谣传,对你,对大哥,总归不好……”半夏手上并没有闲着,说得状似无意。

我低着头,用脚尖碾了碾地上金箔镶嵌的莲花图样,不屑道:“姐姐既然晓得是谣传,那就不要听啊。”我很看不惯她这样,才想和她亲热一回,又贴上她的冷臀。什么君夫人,也就只有她希罕吧,我又何曾放在眼里。

我起身想走,见榻上放了一件鹿皮袄,倒和小白他们今日里穿的很像。哼,他们私底下分好东西,却背着我。

我拾起那件袄左右看看,“我瞧这件袄甚好,姐姐哪里得来的?”袄下露出一卷竹简,是姑母的诗集。这书我也有,别人抄来给我,我读了一回,就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哦,刚才大哥的内侍送来的,就是他前些日子和父亲出去猎的鹿,做了几件袄给我们分。彭生也有,妹妹怎会没有?我反正也不穿这个,怪难看的,你喜欢就拿去吧。”

“姐姐嫌丑,我自然也不要。”我用两指捏着那袄,拎到果儿面前晃了晃,轻蔑道:“果儿要吗?”

果儿吓得摆手,“奴婢不敢要。”

“瞧,连丫头也看不上。”

半夏见我又要使性子,也不愿再搭理我,“既然看不上,就放下吧。我这里忙,不能好好招待,妹妹去别处玩吧。”

半夏要赶人,我也不能就这样走了。我再次走到她的绣架面前,用指甲扣了扣她的花样,果然绣得细密,连半根丝都挑不出来。“姐姐绣的荷花倒是真不错,妹妹给你这幅画儿配个诗就更好了。”

半夏不理我,我自顾吟了起来:“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姬急,乃见狂且……姐姐觉得可好?”

见她脸上已有薄怒,我自觉占了便宜,就领着果儿洋洋得意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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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想,其实我并不是真的讨厌半夏。父亲诺大的宫里,只有我们两个王女,只有半夏是和我最接近的人,看着她,仿佛就能看到自己的未来。

在她心里永远端坐着一个庄姜。姑母是卫国人人称颂的君夫人,如今她也要去卫国了,世济其美,继承姑母的德言工容,做个贤明的君夫人,受举国臣民的膜拜。

膜拜受得多了,是要折福的。我从来都不觉得姑母是个幸福的女子,只是因为需要被拱上了神位,从此更不能有半步行差踏错。我若说给半夏听,她一定不以为然。我不希望自己走姑母的路,我常常挑衅半夏,是因为也不想让她走。

那诗也是我胡诌的,并非真要咒她。若是知道一语成谶,我是断不会说的。

第5章 轻裘

诸儿有事出门,整天都不在栖梧宫里。我用了晚膳,命果儿去他的宫门口守着,等他一回来就报我。我一人斜倚榻上,手里虽捧着简,心思却不在上面,眼睁睁看着窗外一弯新月,银勾似地撩起了夜幕。直到定昏,果儿才急急回来。

我也没顾得外面天寒地冻,只穿了件单衣就冲到诸儿的寝宫,将狐裘重重摔在他面前,艴然不悦道:“说疼我都是假的,就你最偏心!”

诸儿一整日车尘马足,面上的灰土还未擦尽,睫毛上也结了白霜。阿苏想要上前答我的话,被诸儿的眼神制止。他挥开伺候梳洗的内侍,捡起地上的狐裘,掸了掸,温言道:“桃华,谁又惹你生气了?”

“自然是你!为何他们都有鹿皮袄,我却没有?”

他笑,“我当什么事,你不是得了更好的吗?”诸儿将狐裘帔在我身上,“你向来喜欢与众不同,鹿皮袄人人都有,我自然当你看不上。”

诸儿弯着眉眼,两道纤长的白睫羽毛似地上下翕动,煞是好看。只见他笑,我的气倒消了一半,我嘟着嘴说:“小小皮袄我当然不放在眼里。可是看不上是一回事,人人都有,独缺我的,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倒是我不好了,桃华要我如何赔罪呢?”诸儿笑言,解开身上的玄狐大氅交给内侍。

这样的机会我是断然不会放过的,“你轻忽我,自然是要给我赔罪的。好东西我见得多了,也不希罕。我有睡疾,你也是知道的。我可不要再喝那么多烂草根炖的苦汤,喝得手脚冰凉,病没医好,倒先去了半条命。嗯……我今天就在你这里睡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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