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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要死了,你杀不了我了。”百里鸢坐在对面的回廊,两个人隔着雨幕说话,“你害怕吗?死了就冷了,再也暖不过来了。”

“我不怕。”持厌伸手接住瓦片上跌落的雨滴,“人都是会死的。”

“可为什么夏侯潋不用死!”百里鸢的神色变得狰狞,“哥哥,他没死,他活得好好的。你看,弑心爱他,夏侯霈爱他,老天爷也爱他,只有你不受眷顾。他功成名就,他逍遥自在,而你却要受苦受难,为什么你不恨他?”

“你错了。”持厌眸光寂寂,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悲哀,“我们是兄弟,我们血脉相连,命运相通。”

“可你们终究无法相见。”段九撑着油纸伞走过来,“你的日子不多了,持厌,或许你此生再也见不到你的弟弟。”

持厌垂下眼眸,苍白的脸上有掩不住的哀伤。

“我说过,我给你机会。”段九从斗篷里拿出刹那,平平递进雨中,雨滴落在刹那的黑色刀鞘上,溅起点点水滴,“杀了沈玦,我便给你自由,让你去找你的弟弟。”

“你打算什么时候杀他?”百里鸢在段九身后问。

“阎罗,您离京之日,我将以沈玦的人头为您践行。”段九笑了笑,“持厌,杀沈玦很难,你是伽蓝最强的刺客,唯有你有希望办到。你答应么?”

阶前的雨纷纷扬扬,细细密密有如针脚。暮色四合,他们在雨中沉默地对视。

“好。”持厌说,“我答应你。”

第110章 寒月入怀

京城连着几天下雨,天空是阴沉沉的灰白,乌云泼墨似的滚在天边。蒙蒙细雨中沈玦踏出了乾清宫,沈问行为他打起伞,刚走下宫道,便见一个老者对插着袖子站在门墩边上等他。是首辅张昭,沈玦挑了挑眉,慢慢踱过去。远远地见他来了,老人笑眯眯迎上前行礼,现如今沈玦权势如日中天,便是内阁元辅见了他也得俯首作揖。

沈玦倒并不站着受礼,搭上手扶了一把,道:“元辅怎的在这儿?”

“厂臣事忙,今日未曾来西朝房听议,老臣特来拜见。”张昭接过沈问行手里的伞,亲自为沈玦撑着,两人并肩在中路上走,萧萧雨滴落在伞面上,啪啪地响。

往日他插手政事,这些酸儒是千百个不情愿,今儿却巴巴地跑来。沈玦没什么表情,只道:“元辅有何要事,尽管直说吧。”

“今日清晨内阁接到斥候密报,土蛮已在关外集结大军,似有南下之势。户部筹措军费筹了将近两个月,到现在还没有可观的数目。厂臣看……该当如何?”

沈玦乜了他一眼,眼波流转中没有温度。他掖了掖袖子,道:“元辅既然来寻咱家,心里定是有成算了吧?”

“西北春旱,黄河凌汛,处处都要用款,处处都是大头。屯田政废,册籍无存,原先这军费还能从军田里想想法子,现在也是不能够了。”张昭皱着一张脸,满面都是愁苦,“如今国库是捉襟见肘,拆东墙补西墙,早先收上来的税款,转眼花了个精光。厂臣,依老臣看,为今之计,只有加税。”

沈玦转过眼,“加何处的税?”

张昭脸色一肃,道:“江南。”

沈玦停了步子,站着没有说话。

雨落纷纷,张昭将伞柄递到沈玦手中,俯身深深作揖,“明日早朝,臣将领头奏议加征江南赋税,还请厂臣附议,助老臣一臂之力。”

“元辅,内阁七位大人,五位出身江南。朝中臣工,江浙两帮占了龙头,更不必说江西湖广加在一起便是朝中半壁江山。元辅可莫要想岔了,你若要加征江南赋税,那便是与整个清流作对。”沈玦声音响在雨中,比雨水更加寒凉。

张昭笑了笑,道:“厂臣出身金陵,也念及家乡旧恩,不愿加税么?”

沈玦举目望了一会儿前面的宫道,砖石路迢迢伸出去,一重门又一重门,没有尽头似的,在雨幕中无端有一种荒凉的意味。他将伞递还给张昭,自己一个人走了出去,声音遥遥传过来,“明日咱家领头上奏,你无可奈何,附议便是。清流还需你的操持,不要引起众怒,自掘坟墓。”

沈玦回了掌印值房,湿衣裳穿在身上难受,沈问行捧来干净衣服给他替换。阴雨天气,屋子也泛着一股潮味,像泡在一缸冷水里,行动都粘滞了似的,摆不开手脚。他坐在圈椅里,让沈问行帮他擦干湿了的发梢,天光透过直棂窗照在桌上,映出一格一格的纹样。

不知道夏侯潋在干什么?他撑着脑袋想,下着雨,那家伙身子刚刚好,他叮嘱了他要好好将养身体,但他肯定不会听,约莫又在城里四处追捕伽蓝。他觉得对不起夏侯潋,云仙楼的人审问了个遍,什么都没有问出来,伽蓝的线又断了,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他连帮夏侯潋讨债出气的机会都没有。

随便翻了几本折子,却没有心思看,字眼堆在纸上,一个也读不进去。是时候想想后路了,他不能让夏侯潋陪着他完蛋,就算走在刀尖上,他也要背着他趟过去。可是后路在哪?满朝文武都恨他,都巴不得他早点死。或许只有出大岐一个法子了,他有钱,可以造一艘宝船,带着夏侯潋去罗刹国当罗刹鬼。

沈问行给他重新束了发,他执起朱笔圈点了几本折子,抬手一翻,不小心翻到那日大同卫的番子递过来的百里鸢密函。目光停滞在“一门皆死,幼女独存”几个字上,他蹙起了眉,问道:“送密函进京的番子还在京里么?”

“在,正赶上他调进京里衙门当值了,来了就没走。”沈问行端来一个红漆小托盘,上面一盅枸杞排骨汤,“干爹,您喝点汤暖暖身子吧。别太劳累了,瞧刚才帮您擦头发,竟看见几根白头发,儿子心疼呐。”

“有白头发?”沈玦揽起镜子照,可头发束在后面,他看不见,“你怎么不帮我拔了?”

“越拔越多啊干爹,没事儿,就几根,看不着。一会儿儿子吩咐底下人凿点黑芝麻,您一吃就补回来了。”

沈玦满脸沉郁地皱着眉,很不高兴似的。又举着镜子照了一会儿,才冲沈问行摆摆手,“去把那个番子叫来,我要问话。”

缇骑脚程快,喝一盅汤的工夫,那番子就来了,畏畏缩缩跪在下首,很害怕的模样。沈玦已经习惯了,他这般的身份,猫狗见了他都让道儿。他两手交叉在挺直的鼻梁上,垂眼望着底下人,问道:“百里鸢一家子都死了个精光么?奶妈子可还在世?”

番子踟蹰了一会儿,答道:“回禀督主,我等探查之时只查了百里君侯的家人亲属,不曾留意她的奶妈下人。”

沈玦冷笑了一声,“你们考课是越发松懈了,事儿办成这样你也能调进京来?咱家说将她家底行藏探查个一清二楚,就是连养过什么猫儿蓄过什么狗咱家都要知道。进了京便从干事做起,和你的同僚好好学学该怎么办事儿。”

番子连声道罪,沈玦看着他擦了一把头上的汗,腿摇身颤地爬起来往外走。沈玦略一皱眉,心中一动,从怀里掏出一枚药丸,那是他拿来压制欲心的丸子。沈玦叫住他,道:“咦,你掉了样东西。”

番子步子一滞,回过身来,只见沈玦站在堂下,手里捏着一粒黑漆漆的药丸。

沈玦冷冷地望着他,“这是什么?莫非是极乐果?”

那番子忙跪倒在地道:“督主看岔了,不是卑职的,卑职身上不曾掉东西。”

沈玦盯着他没说话,屋子里静了半晌,那番子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像一个木雕似的。沈玦最后挥了挥手,“是咱家看岔了,你去吧。”

番子得了解脱似的,踅身小步跑了。沈问行望着那番子的背影,凑过来问道:“干爹怎的疑上他了?”

沈玦把密函敲在他脑袋上,“天花此症虽最易传染,但也没有阖府皆死的道理。你见过谁家有人得天花,结果一家子都归西么?这帮废物探查得不仔细,我试试他会不会是伽蓝的细作。”

“倒也是,”沈问行用浮尘挠着后脑勺,“谁都知道要找得过天花的人来照顾病人,还得小心隔离,病人穿过的衣物用过的物件都得烧了,这家子也太不小心了。”

“不是不小心,而是飞来横祸,”沈玦展开密函,抚摸“一门皆死,幼女独存”的字眼,久远的记忆又浮现在眼前,血溅月下,兰姑姑在他眼前倒下……他深吸一口气,道,“着亲信前往大同探查,咱家突然很好奇,这爵位到底是如何砸到这个女娃娃的头顶上的。”

沈问行犯了难,“这该如何查?大同卫的东厂衙门也不过查到是天花疫症所致,可见当年就算有点儿猫腻,证据也已没了。”

“简单,”沈玦合起密函,眸藏冰雪,“刨棺,验尸。”

番子淋着雨出了宫,摸了把后颈,冷汗与冷雨混在一起,已经分不明了。他笼着袖子快步走进一条老胡同,两边儿都是土墙,雨水淋漓顺着土缝往下流,留下浅淡的乌痕。有个老婆婆站在屋檐底下躲雨,他走过去,也缩着脖子躲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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