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1 / 2)
他身子瘦弱,明明跟夏侯潋一样的十二岁年纪,夏侯潋身强体壮,他却一阵风就能吹跑似的。粘太久了,眼睛早花了,谢惊澜不住地揉眼,看得夏侯潋木头疙瘩做成的心竟也生出几分怜悯来。
夏侯潋是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混不吝,就算练刀也从来没有超过两个时辰,更别说坐在这粘破书了。他在山上的时候,十天有七天在追山鸡、逮兔子,剩下三天才背背刀谱练练刀法。
他从地上捡起谢惊澜扔掉的草纸,发现上面也有字,字写得不好,墨水忽浓忽淡的,还有很多旁生枝节的道道,看来这用来写字的毛笔很差劲,毛不顺,很毛糙。他四下张望,果然在地上看到一根秃毛的毛笔,稀稀拉拉的毛上面还蘸着墨水儿。
这个娘娘腔有些能耐。他夏侯潋虽然混,但是敬重肯下苦功夫的人。
“喂,那个,少爷,”还不习惯给人当仆人,这“少爷”他叫得别别扭扭,夏侯潋挠挠头,说道,“天色这么晚了,您要不去睡觉吧。”
谢惊澜头都没抬,道:“你要是困就自己去睡,反正在这一点儿用也没有。”
这厮圣贤书没读全,倒是学了不少气人的本领。夏侯潋脾气好,不跟他计较,道:“您这得粘到猴年马月,赶明儿我给您去藏书楼偷一本,我听说谢家修文堂藏书众多,还自己刻书,修文堂的本子是江浙一带最好的本子,版框宽大,字大如眼,读起来很不费劲儿。最好的书就在跟前,您何必在这粘来粘去的?”
谢惊澜终于从纸堆里抬起头来,道:“偷?你之前是做什么营生的?外边儿学到的偷鸡摸狗的伎俩别带进府,当心被抓到,连累我们。”
“得,您高风亮节,德行高标,您就慢慢粘吧。”夏侯潋讨了个没趣儿,下了桌就走,“明明是谢府的少爷,几本书罢了,本来就是自己的,还
不敢去偷,缩头乌龟似的在这粘纸,那个死胖子知道了,肯定笑掉大牙。”
“慢着。”谢惊澜冷笑地盯着夏侯潋。
“怎么了?”
“我谢惊澜再落魄,也轮不到你来取笑我。”谢惊澜站起身,揪住夏侯潋的领子,恶狠狠地说道,“你是我的下人,我用不着你来说教!”
“得了吧你,”夏侯潋推开谢惊澜,“你这过得连下人也不如,还少爷呢。”
谢惊澜忽然窜起来,迎面给了夏侯潋一拳。谢惊澜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手上没肉,硬邦邦的拳头冷不丁打在脸上,夏侯潋脸上顿时青了一片,火烧火燎地疼。夏侯潋也急了,二话不说抡拳开干,谢惊澜身板弱,力气小,根本打不过夏侯潋。不过过了两招,他就被骑在夏侯潋身下,怎么挣也起不来。
“服不服?就你这身板儿,塞牙缝都不够?跟我打?”夏侯潋拍着他的脸,得意地笑了,“瞧你能耐的,打不过那个死胖子,就想打我来出气?虽说我现在跟了你,那也不是任你欺负的!”
谢惊澜挣扎了半天无济于事,彻底瘫在了地上,望着漏了几个洞的屋顶,满腔悲愤和耻辱涌上心来,眼睛忽然湿了。他连忙用手遮住眼睛,咬着牙不说话。
白天被谢惊涛打他,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此刻眼泪却开闸放水一般,汹涌而来,止都止不住。
“怎么就哭了呢?哎,你别哭啊!”夏侯潋慌了手脚,连忙从谢惊澜身上起来,把他扶起来,“我不就碰了你几下吗?别哭啊!”
“我没哭!”谢惊澜扭过头去,不让夏侯潋看见他红通通的眼圈。
夏侯潋以前只知道自己怕女孩儿哭,没想到男孩儿哭他一样受不了,一下子投降了:“行了行了,我给你道歉好了吧。”
“你给我滚,我不想看到你!”
“哎,你别这样嘛,我给你道歉,我不对,我刚刚不该出言不逊。”
谢惊澜闷着不吭声,夏侯潋没法子了,抓耳挠腮陪着谢惊澜坐了一会儿,道:“那我去睡觉了,你别哭了。”
谢惊澜别过头不看他,夏侯潋只好站起身走了。
四周终于静了,烛火不知道什么时候熄了,沉沉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压下来,谢惊澜一个人坐在地上,眼泪又掉下来。眼睛适应了屋里的黑暗,他扶着凳子站起来,凳子的一条腿短了,摇摇晃晃地站不稳,他差点摔下去。
推开门走进院子,伶伶仃仃的小院子铺满落叶,两缸荷花早已枯了,只剩下泛白的枯茎。
十二年的辛酸此刻一齐涌上心头,别人都有娘,独他没有,虽有一个爹,也似没有一般。他打小孤零零地在这最偏僻的院子里长大,饭团似的任人揉圆搓扁,谁都可以来捏上一把。现在连自己的下人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嘲讽地笑了一声,方才夏侯潋的话又响在耳畔——“明明是谢府的少爷,几本书罢了,本来就是自己的,还不敢去偷,缩头乌龟似的在这粘纸,那个死胖子知道了,肯定笑掉大牙。”
夏侯潋说得对,那本应就是他的。他站了半晌,等脸颊上的泪被风吹干了,握紧拳头,走出了角门。
四下寂静无人,大夫人为了节省开支,连走廊上的灯笼都熄了。时值深冬,晚上的冷风刮得他的脸颊生疼,路上黑漆漆的,亏得谢惊澜记得通往藏书楼的路,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到藏书楼,到了近前才发现门锁了,他没有钥匙,没法打开门。绕着藏书楼走了一圈儿,也没有发现能钻进去的缝隙,门窗都关得死死的。
站在门前发了一会儿愣,直到被风吹的僵了,谢惊澜才如梦初醒一般,掉头往回走。刚转过头,就看见一个少年从廊柱后面转出来,笑吟吟地看着他。
他“切”了一声,偏头道:“你怎么跟来了?来看我笑话的吗?”
“小的怎么敢?”
夏侯潋从袖子里掏出一根细铁丝,在锁眼里钻了钻,“咔嗒”一声,锁头掉落,门微微打开一个小缝。夏侯潋推开门,招呼谢惊澜进来。谢惊澜抿了抿唇,终是跟了进去。
“赶紧的,要什么书,快去取。”夏侯潋轻轻阖上门,道。
谢惊澜没说话,看着黑漆漆的屋子,心想这里乌漆麻黑的,他要怎么找书?
正想着,夏侯潋掏出火折子,轻轻一吹,一簇火焰亮在指间,盈盈地照亮两人的脸。两人脸对着脸,中间隔着一簇火苗,近在咫尺。
谢惊澜看着他,此刻夏侯潋收拾出了个人样儿,一张脸干干净净,肤色有些黑,是很健康的蜜色,眸子亮如星辰,煞是好看。谢惊澜十二岁的年纪,不懂得什么看人的学问,只知道长得入眼还是磕碜。他自己生了副好面孔,连带着对其他人的要求都高了起来,府里的人瞧了个来回,看谁都觉得磕碜伤眼,特别是正院的谢惊涛,在他眼里就是天怒人怨,不堪入目。
夏侯潋的相貌堪堪够得上“还行”二字,谢惊澜瞧他顺眼不少,只是方才夏侯潋骑在他身上揍他的事儿还膈应着,心里别扭了半晌,还是没理他。
夏侯潋瞧他冷着脸的模样,有些伤脑筋,道:“还气着呢?少爷,您行行好,别生我气了行不行?来,您看着,小的给你行礼了,求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这一回吧。”
“谁生你气。哼,我就没见过你这么放肆的下人,遇上我算你好运,要是搁谢惊涛那,你早死八百回了!”谢惊澜哼道,接过火折子,扭头寻书去了。
“那可不,小的走运,遇上惊澜少爷这样宅心仁厚的主子,少爷疼小的,不跟小的计较。”
夏侯潋修得一手顺毛的好功夫,谢惊澜顺坡下驴,脸色好看了许多。
藏书楼里的书架排得密密麻麻,书架间只能过两个人,架子极高,似乎能挨到屋顶。满屋子一股陈腐的味道,空气里似乎还漫着丝丝凉气,夏侯潋觉得有点瘆人,戳了戳谢惊澜的后背,要他快点儿。
谢惊澜走过三个书架,发现藏书楼是按照七略的顺序排列书目,两个人瞪着眼睛找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在第十七个书架上找到元人陈澔的《礼记集说》。谢惊澜只取了第一卷 ,他想读完了再来取第二卷。
“会被发现这儿少了书吗?”
“发现个屁,你没见书上都是灰吗?这里头的书几百年没被翻出来过了。”
“不许口出秽语!”谢惊澜敲了夏侯潋一个爆栗,又抽了一卷,“那我再拿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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