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1 / 2)
赵不弃听了冷缃那“鞋子”之说,心里始终放不下。
他回到家中,先偷偷问妻子,是否该放那小妾回去,他夫妻两个一心一意相守。妻子听了,先惊望向他,见他并非戏耍,随即正色道:“我虽进不得《列女传》,‘贤良’二字却也识得。这等话,你自家揣在肚里,自家忖度,从今往后休要在我面前提。”
他触了霉灰,赔了几声笑,又偷偷去问那小妾。小妾听了,顿时哭起来:“我做差了什么?你这般对我?说什么新鞋、旧鞋?我哪里配做鞋子?大娘子是鞋面,我便是鞋底。你踏土,我便吃泥;你骑马,我便喝风。这辈子,除非死,你休想脱甩了我!”
他听后,只得哄劝了一阵,心里不住苦笑。虽都是妇人,却非人人都似冷缃,仍就这般吧,只莫负了她们两个便好。
只是,妻妾都生了恼,各自将卧房门闩了起来。赵不弃只好去书房,躺在那张小床上,收起心,开始琢磨冷缃所言的那对父子。
朱阁是靠巴附蔡行才得了恩荫官。何涣去做紫衣客,起因在于阿慈。为寻阿慈,他被朱阁差去的术士阎奇哄骗、激怒,误伤了阎奇,但真正杀死阎奇的则是当时藏在附近的船夫鲁膀子。朱阁一手做了两桩事,将阿慈掳去献给了蔡行,又迫使何涣去做紫衣客,这两桩事看来都是为蔡行效命。
冷缃又说,指使朱阁去孙羊店门前夺高丽跛子香袋的,另有其人,与蔡行是父子,那自然是蔡行之父蔡攸。
不过,蔡攸为何要去夺那耳朵和珠子?他如今是官家跟前最得宠之人。当初,官家尚为端王时,蔡攸也只是裁造院监。他却似具天眼,能预见荣华一般。每日等到退朝,便候在路边,见端王行至,立即拱手肃立。端王由此记在心中,即位之后,立即赐蔡攸进士出身,官阶连升,两年之间便至枢密直学士,掌侍从,备顾问,进见无时。他曾与林灵素争言神仙、造说祥瑞,创制珠星璧月、跨凤乘龙等神迹符应。又和宰相王黼一起在后宫涂青抹红、扮作女装,混在歌舞伎乐之间,争道市井淫媟谑浪语。
蔡攸虽如此得宠,却有一隐痛——他虽为长子,其父蔡京却只钟爱季子蔡绦,对他一向厌弃。蔡攸得官家恩宠之后,他们父子之间便成了仇敌。蔡京为在御前固宠,后来反倒要去谄谀这儿子。最终,蔡攸借父亲年老病笃之由,上奏官家,罢免了蔡京。这对父子间乖丑之态,早已在汴京传为笑谈。
蔡攸怕正是由于不得父爱,才对儿子蔡行百般宠护,骄纵出这么一条花花菜青虫。他差朱阁去夺那紫衣人耳朵、珠子,莫非是得知梅船案隐情,见儿子惹出祸端,替他匿罪消灾?
蔡攸不好去问,蔡行这骄货,倒可去探一探。
赵不弃躺在床上,思谋了半夜。第二天清早起来,小妾不来服侍洗漱,妻子也不去催督饭食。他只得自家去水缸边舀水,胡乱洗了把脸,穿好衣裳,骑马赶到里瓦,寻见弄虫蚁的杨八脚。杨八脚能使唤蜂蝶、追呼蝼蚁,调遣得这些虫子如同军中兵卒一般。赵不弃问他近来有何新鲜虫艺,杨八脚忙从箱子里取出一个朱漆小木盒,小心打开盒盖,让赵不弃瞅。赵不弃凑近一看,里头结满了蛛网,网中间趴着一只黑绒绒的蜘蛛。“这蜘蛛有什么奇处?”“这是佛蛛。官人瞧那网。”“那网怎么了?”“官人没瞧出来?那网上织了个‘卍’字。若是放在房檐间,这‘卍’字长宽能有一尺多。”“果然是,有趣!多少钱?”“官人若爱,只两贯钱便可。”
赵不弃并不争较,从袋里取了两贯给他,将那蜘蛛盒子盖好,揣在怀里,驱马赶往南薰门外礼贤宅。
到了门首,他下马取出名帖,交给那门吏,求见小蔡相公。门吏进去半晌,才出来请他进去。他跟着那门吏,沿侧廊,穿过层层深阔精奢院宇,出了侧院门,眼前一片莲池,碧叶似万枚青钱,风摇水漾,清朗净怀。那莲池中间悬空架起一座高敞阁子,青碧飞檐,泥金门窗,由一座木桥相连。赵不弃沿着木桥,尚未行至阁门边,便听到里头传来蔡行笑声,有些得意,又有些骄懒,暖日下睡足的猫叫一般,听过一回,便再认不错。
赵不弃轻步走到门边,见两个绣衫婢女站在窗边,朝着亮,展开一幅古画。蔡行和两个文士正在赏看。莲池、轩窗、秀女、墨客,这景致本已是一幅画。蔡行二十出头,面皮细白,眉眼风流,并没有着冠服,露着牙簪髻顶,里头穿了件细白小纱汗衫、蓝底黄绫纹软罗裤,外头罩了件绿底穿枝牡丹纹花绫道袍。那道袍花纹密绣金线,极其细滑轻软,一瞧便是宫中文绣院内造。袖口衣角在清风里徐徐漾动,霞映澄江一般耀人眼。
他听到脚步声,扭头瞅向赵不弃,目光骄惰轻慢:“赵百趣?你来瞧瞧这幅画。”
赵不弃笑着走进去,这才认出那两个文士皆是宫中画待诏,一个是善画孩童的苏汉臣,另一个是精于山水的李唐。他叉手一一拜过,这才去赏看那画,一看之下,惊了一跳。那画绢色泛黄,高古雅逸,右边青峦连绵,左角碧树缓坡,中间则敞出一派清波。士子山行,渔人泛舟,令人顿觉千里清旷。那设色尤其精妙,青绿重施山水,泥金勾勒山脚,赭石填染树身。
他忙问:“莫非是隋朝展子虔?”
“哼,果然没白唤作赵百趣。”蔡行似乎有些失落,但旋即又得意道,“展子虔开一代金碧山水先河,《宣和画谱》赞他咫尺有千里趣。宫中虽藏了他二十幅画,却没有哪幅及得上这《游春图》。你们卷起收好,多谢两位待诏品鉴,明日我便将这画送到御前。”
他将两位画待诏送到门边,便止了步,看着他们下了桥,这才转身瞅向赵不弃:“你今日来——”
赵不弃忙从怀里取出那红漆小盒:“在下得了一件稀罕物,人唤作佛蛛——”
蔡行却陡然喝道:“你当我是那等纨绔颟顸之徒?拿些小玩物便能搪惑?”
赵不弃一愣,原本要打开盒子,手顿时停在那里。
蔡行满眼骄怒:“莫道我不知你和赵不尤兄弟两个暗地里做了些什么。那闲汉丁旦是被贼逃军杀死,与我何干?阿慈是朱阁送来,我并没动她分毫,她那等村妇,岂入得了我的眼?那何涣,若不是念在我蔡家与他父亲也算有些同僚旧谊,单是他私卖那御赐房宅,便是大罪。我那黑犬,被你毒杀,这笔账,你休想逃过!”
赵不弃听他一边撇嫌,一边又全部招认,心中不由得大乐,但听他连那两桩暗事都打探清楚,又有些暗惊。
他忙笑道:“小蔡相公素来行事端明,为京中贵胄楷模,在下岂有不知?我们兄弟两个闲来无事,只因好奇,才探问了一些杂事。今日听小蔡相公这般道明,便越发清楚了。在下今日来,是想着令尊少保大人寿诞将至,天下珍宝,令尊恐怕早已看厌。偶然得了这只佛蛛,能在网上织出卍字。这满朝之中,除了令尊,恐怕再无第二人能受得起这等祥瑞,因此才特地送来,敬奉给小蔡相公。我兄弟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小蔡相公海涵。”
他做出极恭敬的样儿,双手将那小盒奉上。蔡行刚才听到这佛蛛时,眼里一亮,这时更忍不得急切要看,却又故作傲冷:“我父亲日日辅佐朝政,天下大事全压在他肩上,哪有闲工夫来理会这些虫蚁。你既送来了,我也不好损你颜面,那便留着,拿给小厮去耍吧。”
“是,是。何止少保大人,小蔡相公贵为殿中监,也是政务繁剧。在下不敢多扰,这便拜辞。”
赵不弃忙又恭然一揖,转身便走。过了桥,偷眼回瞧,见蔡行仍站在门边,将那红漆小盒藏在身侧,偷偷打开一道缝,斜着眼角,正在朝里瞅觑。
二、西夏
赵弃东竟是西夏王族后裔。
冯赛愣在那瓦子里,耳边各般喧杂笑闹,他却丝毫不闻。李继捧当年归顺朝廷,却无甚大用,最后被贬到永州,客死异乡。其子孙自然记得这先祖遗恨,赵弃东兄弟两个千里流落,来到京城,固然是为求生计,恐怕也为思亲念祖。他们见祖上故居已变作唐家金银铺,心中自然百感难言。他们孤落不群,恐怕也源于此,始终觉着自己是异乡飘零人。赵弃东写下那等萧疏哀感之句:“东无路,西无路,身世飘零如草木??”
那首词下面所留姓名为李弃东,他是改回了祖姓。他兄弟两个穷苦无援,所取名字,一个向西,一个弃东,这恐怕是他们父亲遗愿。若是有西夏人前来诱劝,自然极易动念。青牛巷那老人说,曾有个锦衣妇人去寻过那哥哥,这锦衣妇人恐怕便是西夏间谍。那哥哥病瘫在床,做不得什么,妇人来意,应是看中了李弃东之才干。不过,从李弃东那首词中心绪来看,他并未坚意投靠西夏,而是困在其间,忧闷不已。他不久便搬到了开宝寺后街,且不愿告诉那老房主详细住址,难道是为了躲避那妇人,不愿屈从做歹事?妇人见劝说不动,又知他们兄弟情谊非同寻常,便寻见他们,劫走那哥哥以为要挟?
李弃东正是在那时辞了市易务的吏职,去了唐家金银铺。他去唐家金银铺与后来所行间谍之事并无多大相关,恐怕也如同从不锁院门一般,盼着哥哥或许会去那祖宅?这么说来,起先,他仍未屈从。直到去年,四处寻不见哥哥,绝望之下,才不得不听命于西夏间谍,开始设法接近柳碧拂。
冯赛顿时想起了一人:茶商霍衡。
霍衡恐怕才是幕后主使,唯有他知晓柳碧拂当年那段旧恨,又强邀自己去见柳碧拂,后来汪石屯放粮绢的场院也是霍衡宅业。原先他年年来买茶引,自去年春天之后,再不见人影。如今不知去哪里找寻。
冯赛有些茫然,见那“李活史”瞅着他,满眼怪疑,便又请教:“李老伯,那西夏如今是何情势?”
“西夏如今国主名叫李乾顺,比咱们官家小一岁,今年三十八,正是当年。这李乾顺和哲宗皇帝一般,也是幼年登基、太后辅政。哲宗九岁即位,他却是三岁。西夏尽由其母梁太后及国舅梁乞逋把持,这兄妹二人专断独行十余年,大肆兴兵,攻我大宋,却败多胜少,国力因此凋敝不堪。后来,兄妹之间生出仇隙,梁太后求助于辽国,辽国不听,她便怨怒不逊。二十二年前,辽国遣使将她鸩杀,李乾顺这才亲政。当时他才十六岁,却立即听从辽帝建议,向我大宋谢罪,平息外患。此后便专一治国,修法度、正纲纪、减税赋、兴农桑,并大兴汉学,育教官吏。十来年间,民安国兴,堪称贤君。
“对我大宋而言,这却非善事。自从仁宗庆历年间李元昊称帝,宋夏之间大战三年,咱们连连大败,西夏也损伤惨痛,两方只得议和,年年给西夏岁赐,白银五万两、绢十三万匹、茶两万斤。这岁币却未换得安宁,这七八十年来,每隔几年便要征战一场。
“当今官家即位后,又连连对西夏用兵。那李乾顺也愤而反击,却一再失败,只得向辽国求援。辽人遣使来说,两国便又议和。和了不久,战事又起。直到前年,我军深入西夏都城腹心地带,西夏全力迎战,我军惨遭覆没,死伤数万,西夏更趁势反攻,攻城围寨,连连获胜。那李乾顺却极高明,获了全胜,并不进逼,反倒又请辽人来说和。我们自然求之不得,立即与他议和。
“这两年,西边总算又得安宁,北边和南边却乱了起来。北边辽人被金人攻得节节败退,南边方腊又趁着民怨作乱,连占江南数州,不知如何收场。这天下安宁了百多年,恐怕真是要乱,要大乱。
“西夏向来依仗辽人,如今辽人恐怕再靠不得,不知他们又做何图谋?那李乾顺是有识度之人,想来已安排好了应对之策??”
冯赛听后,顿时又想起梅船紫衣客。
对那梅船紫衣客,至今依然毫无头绪。冯宝无缘无故去做了紫衣客,李弃东背后的西夏人又千方百计要去捉他,这究竟是为何?冯宝、李弃东如今不知各自躲在何处,西夏人更是隐蔽难寻。邱迁仍被关在狱中,若是捉不到李弃东,邱迁杀死顾盼儿这罪名便极难洗脱??
想到邱迁,冯赛心中一阵愧疚。这几日一直忙乱不休,未能得暇去看望邱迁,眼下暂无其他可做。于是他谢过那“李活史”,离开桑家瓦子,骑了马赶到开封府大狱。
途中,他先去食店给邱迁买了些羊肉、炊饼,又讨了两张油纸,包了五百文钱。这才赶到大狱门前,将那包钱偷偷塞给了那两个门吏,其中一个才领了他进去探视。果然如周长清所言,狱中关满了囚犯,几乎没有空处。那狱吏带他穿过昏暗臭闷甬道,来到一间牢室前。里头靠墙坐躺着四五个囚犯,都默不作声。冯赛认了半晌才寻见:“邱迁!”
邱迁独坐在另一边,听到唤,顿时抬起头,忙爬起身,疾步跑到木栏边。头发蓬散,满脸污垢,才十来天,人竟瘦了许多,眼里更是满布惊惶。他张嘴唤了声“姐夫”,声音喑哑,像是从井底发出一般。那模样,更似被人遗弃的诚实少年。冯赛一瞧,险些落下泪来。
“邱迁,是姐夫连累你。我一定尽快救你出去。”
“我??”邱迁喉咙涩住,半晌才又发出声,“我姐姐和两个甥女——”
“我已经寻见她们了。”
“好??好??”邱迁眼里闪出些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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