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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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想起,画待诏张择端曾说起一事:清明正午,他正在虹桥上,见到谭力在桥下一只船中。谭力扮作炭商,搅乱炭行,炭行诸人正在虹桥汴河一带寻他,他应该躲走才对,为何要在那只船上?

他在等李弃东!

汪石和谭力四人之所以跟着李弃东,是为钱。谭力在那船上,是在等李弃东和这八十万贯。他们会合一处,一起逃走。

冯赛顿时生出一个主意,但随即又犹豫起来,此事太过犯险,略一失手,恐怕真是万劫难复??但若不捉住这几人,邱菡、玲儿、珑儿便永无安宁之日??他反复盘算,最后觉得只要有周长清、崔豪三兄弟等可信之人相帮,应该不会有闪失。于是他坚定了心意。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一路轻稳,走进禅房,是弈心小和尚。一眼见到冯赛怀中的珑儿,弈心顿时露出笑意,合十赞道:“冯施主终于寻回女儿。苦海寒波尽,暖日春风来。善哉善哉!”

冯赛正要求助于他,道过谢后,将钱袋嘱托给了弈心。弈心虽有些纳闷,却仍郑重颔首允诺:“冯施主放心。袋里乾坤重,心头日夜勤。”

冯赛又连声谢过,这才抱着珑儿离开了烂柯寺,骑马来到十千脚店,问过伙计,走进后院去寻周长清。周长清正在槐树下吃茶读书,抬头看到珑儿,立即抛书起身,笑着恭贺。冯赛将前后经过讲述了一遍,周长清听后,连声感慨。冯赛又提及接下来打算,周长清一听,忙唤仆妇拿了些吃食玩物,好生抱珑儿去外头耍。又叫人点茶,请冯赛进到后边书房,关起门来细谈。

“你这是在赌。”

“我若不赌,家人便时刻难安。而且,我也非妄赌,有四条理由下这笔大注——”

“哦?说来听听?”

“其一,不论李弃东,还是谭力四人,都不会轻易放走这八十万贯。”

“嗯??”

“其二,谭力四人当时并不知汪石已死。至今不见汪石,他们自然会四处找寻。我既然能查出汪石死在范楼,他们不会查不出。他们与汪石情谊深厚,一旦得知汪石被李弃东害死,自然不会放过李弃东。”

“嗯,若真是如此,胜算便多了几分——不过,你得先去范楼确证,看他们是否真去打问过。若没有,你这计策便行不通。”

“是。即便四人不知汪石被杀真相,李弃东自己却心知肚明,绝不敢见谭力四人。”

“嗯。第三条呢?”

“李弃东和谭力四人都知自己罪行重大,皆在藏匿,绝不敢贸然现身。”

“他们越小心,你这计策便越难行。”

“却也越安全。”

“呵呵,经此一劫,你胆气增添了许多。”

“惊弓之鸟,若知弓箭避无可避,唯一之计,便是反逼那猎人。我敢用这计策,更因第四条——我虽为惊鸟,猎人却并非一个,而是两方,且两方互为敌手。我手中则有两方必夺之饵。”

冯赛是打算暂不将那八十万贯上交给官府,而是以此作饵,引出李弃东与谭力四人,借双方互斗,将他们捉获。

他继续解释道:“谭力四人还好,李弃东智识绝非常人,想引出他,的确极难。我得尽快查明此人来路。头一件,便是先去探问清楚,李弃东关在大理寺狱中,是何人将他放出?”

“这一件我倒已经替你打问过了,大理寺放的并非他一人。这一向汴京大不安宁,凶案频发,牢狱皆已填满。原本狱空是一大美政善绩,开封府、刑部、大理寺自然都开始着忙。我听得是副宰相李邦彦给大理寺下了令,狱中轻犯,能断则断,能放则放。大理寺并不知李弃东是几桩重案背后主谋,又无过犯,便也将他放了。”

冯赛听了,大为惋恨。

“不过,你这计谋听来倒真是良策,只是需要仔细谋划。还得可信帮手,人又不能过多。料必你已将崔豪三兄弟算在里头,我瞧这三人也是肝胆汉子,我叫人寻他们来,我们好好商议一番。”

三、孤绝

梁兴睁开眼,见一钩新月,斜挂柳梢。

四下静黑,唯有河声漫漫。他头疼欲裂,费力撑起身子,衣背早已被草露浸湿。浑身酸乏,便又躺倒在草坡上,怔望那细淡月钩,心里一片空茫。

昨天,他原本要乘胜追击,去红绣院会一会梁红玉,可经过曾胖川饭店时,里头飘出酒肉香气,引逗得他顿时渴饿起来。他便走进那店里,见里头三三五五坐了几桌酒客,都在吃喝说笑。自己独个一人,坐到其间,颇有些招眼。他便径直走到柜前,让店主切了些熟肚、软羊包好,又要了几只胡饼、一坛酒,拎着出来,沿着汴河走到河湾僻静处,坐到草坡上,望着夕阳,独自吃起来。

起先他还兴致十足,可等斜阳落下、暮色升起,周遭渐渐寂静时,心里忽而升起一阵孤绪。自己虽一举揭开摩尼教粮仓窃案,寻回了那三百多个孩童,却也连遭几位好友背叛,楚澜、甄辉、施有良、石守威??梁兴并不怨恨,各人各有其苦衷。若不是情非得已,谁人愿做背叛之人?只是,痛心之余,令他甚觉无味。人生于世,诸多烦难,不被欲驱,便被情迫。一句“情非得已”,便能叫大多数人屈膝。莫说他人,便是梁兴自己,那几日在太尉高俅府中,枯坐冷凳,等候传唤,又何尝不是屈心抑志、英雄气短?

人常言,受不得小气,成不得大事。可世间有多少大事,真值得人屈膝?功名富贵?对此,梁兴从来不曾如何挂怀。为亲朋故旧?父亲遭人构陷,亡故多年;母亲远嫁他乡,诸般顺意,每回捎信来,反倒只担心他;男女之间,虽有幸得遇邓红玉,堪为一世知己美眷,却又旋即痛失;至于朋友,更是零落无几。如今只余一身,金明池争标后,被召至高太尉府中,却又只教听候差遣,悬在半空之中。军营宿房倒塌,楚澜安排的梅大夫那院子也不能再去住,连安身落足之处都没了,又何可当为?

半坛冷酒落肚,少年时因父亲屈死激起的那股厌生愤世之气重又涌了上来,胸中一片灰冷,唯有捧着那坛冷酒,一口接一口猛灌。等空坛滚落时,他也已经大醉,躺倒在乱草丛中,昏然睡去。

这时醒来,怔望柳梢月钩,仍寻不见一丝生趣。半晌,他自问,既然无意再活,那便去死?可一想要去死,得先起身,他却连指头都不愿动,便任由自己躺在露草中,重又昏昏睡去。

过了许久,河面上船行之声吵醒了他,他虽仍闭着眼,却不知为何,忽而想起清明那天正午,听到甄辉说,蒋净在钟大眼船上,他听后立即奔向那船。当时若没有上那只船,便不会遭人诱骗陷害,卷进这场乱事??

但随即,他又想到:上天既生我,这条命便归我。生也好,死也好,有用也罢,无用也罢,皆该由我自家做主。那些人却将人视作犬马,无端役使,诸般设陷,就如他们当年对待我父亲。

念及此,他顿时坐起身子,明白自己这条命该用于何处:不能任由这些人妄为!上天给我这副身骨,既然寻不到更好用处,不若拿来除灭这些欺人之人。

胸中涌起斗志,他顿时来了兴头。随即也才明白,父亲给自己取名为“兴”,乃是期望自己能始终兴致盎然、快意过活。

他打起精神,凝神回思,重新梳理起前后因果:清明正午,施有良先邀我去吃酒,继而甄辉出面设诱。幕后之人自然是从二人口中得知我要为楚澜报仇,正在四处找寻蒋净。便以此为饵,诱我上船,欲借我之手,杀掉船舱中那人,再趁势陷我于罪。

然而,蒋净不但没有谋害楚澜,反倒被楚澜借来诈死,早已枉送了性命。船舱中那人并非蒋净,幕后之人为何认定我会出手杀他?

梁兴细思当时,自己奔进那船舱,问舱中那人:“你是蒋净?”那人惊慌回答:“是,你是???”那人为何要答“是”?难道是冒充?他为何要冒充?我又从未见过蒋净。酒劲冲涌之下,险些误伤那人。

当时宫中画待诏张择端正在虹桥上,见那“蒋净”和另一个人从梅船跳到了钟大眼船上,那人外套布衫,袖口却露出一段紫锦,上到钟大眼船上后,此人便消失不见。另外,张择端还看见摩尼教四使徒中的牟清,从小舱窗里扔出个红萝卜,随后也消失不见。游大奇则在对岸看到摩尼教四使徒中的盛力在下游不远处另一只船上。牟清丢红萝卜,应是个信号,在提醒盛力。

据左军巡使顾震所言,那梅船紫衣人才是关键。牟清去那船上,盛力等在下游,自然都是为了他。

我与“蒋净”争斗之际,牟清正躲在隔壁小舱中。隔着壁板用毒针刺死“蒋净”的,恐怕正是他。而我则以为误杀了“蒋净”,急忙下了船。军巡铺的厢兵雷炮却为寻牟清,接着上了那船,船顶上小厮随即叫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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