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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零章 忤逆

七月十九, 莱州县衙。

顾朝山心神不安地等在门口, 一张起了毛边儿的藏青素面地毡险些让他新淌出两条沟。对于衙门里这间待客的小房间他并不生疏, 以前舅兄汪世德任主簿时他三天两头过来,时常与那些在街面上耀武扬威的衙役们称兄道弟推杯交盏。

没想到只相隔短短的一年, 便已物是人非。坐在这里不但半天没杯热茶,连人都不见过来招呼一声。

县衙修得并不大,前院儿正堂厢房刑房加后院总共四进。回廊里来来去去的人,都似有似无地瞥过来一眼。想来昨日早上发生在同茂堂门前的事情, 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正要赴省城济南府赶考的秀才顾衡竟然被生母企图当街鸠杀,这是何等骇人听闻的事情,戏台子上都不敢这么演!

所幸……同茂堂常年坐诊的两位大夫经验丰富, 见势不对后立时吩咐伙计们用黄岑、黄莲、黄柏和甘草急煎后的解毒汤过来强行灌下。千幸万幸,听说人昨晚已经缓过来了。

素来好面子的顾朝山嘴里又干又苦,一夜之间就愁白了半边头发。

他老早就知道妻子汪氏不喜小儿子, 其实在顾衡小的时候, 自己也不是很喜欢这个生辰八字极硬的孩子。但厌弃归厌弃, 那终究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所以由着汪氏乔张作致, 却做梦也想不到两人之间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昨天早上在众目睽睽之下,顾衡喝下汪氏亲手斟满的壮行酒后,当场就倒在地上口吐黑色污血,几息之间就人事不行。

就有人心生疑窦, 同样的酒壶, 同样的酒杯, 同样的太禧白, 怎么顾家二子顾徔喝了没事,顾衡喝了就几乎丧命?

衙门里专管刑司的马典史经验老道,匆忙赶到后立刻就令人将现场团团围住。又将证物之一的酒壶拿在手里细细查看,这一看就看出了不为外人所知的门道。

原来这把六棱提梁锡壶是一把阴阳壶,在壶上有一个精巧的机括,壶身内里有两个各不相干的银制内胆。按动机关时,壶里流出左边的酒水。不按动机关时,壶里流出右边的酒水。

同茂堂里最不缺的就是经验老道的大夫,当场就有人验出左边酒水里掺合了一些可致人性命的毒药。

毒药的主要成分就是产自川东的乌头,这种川乌头经过数道炼制,能散发出淡淡的酒香。仔细研磨后兑在在酒里根本就闻不出什么异味儿,只需要半钱就能让人七窍流血而亡。

万幸的是因为当天天热且要赶长路,顾衡一大早就在妹子顾瑛的劝说下,喝了满满一钵绿豆甘草汤。这汤用来清热解毒最是不错,也正是因为这钵汤,才让顾衡在阎王殿面前转悠了一圈后留了一条小命。

治下出了这种逆伦惨案,方县令一时也是头大无比。

他捻着颌下没剩几根的胡须愁道:“这桩生母杀亲子的案子要是报上去,那汪氏少不了一个流放,我今年的考评只怕也会变成下下等。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狠毒且害人害己的妇人,再怎么厌弃亲生儿子,也不能拿川乌头这种烈性至极的毒物出来害人啊!”

不但拿了毒物害人,还被人当场捉住,用愚蠢两个字都不能形容其一二!

马典史拿袖子抹了抹头上的冷汗,也不禁皱眉,“我问过莱州县城的老户,这汪氏与其三子顾衡间的怨怼由来已久。据我私下揣测,有些最早不过是些乡间愚夫愚妇之说,演变至后来约莫是瞧上了顾衡的私财。毕竟这一年来德裕祥盐厂的分红丰厚,多半招了有些人的眼气……”

方县令听得连连咋舌,他虽然出自京城世家,见惯了宅门内院里的龌龊,但还是骇然于汪氏手段的狠绝。

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后,匪夷所思的问道:“难不成那个妇人以为顾衡死了之后,德裕祥的股份就能落在她的名下不成?《大政律法》之规定,没有特别的情由之下,父杀子和子杀父同样要判绞刑……”

马典史一脸苦笑,“按常理大多数人都不会这么想,但这个汪氏既然敢在众目之下毒杀亲子,其所虑所想就不能用常理来推断。”

顿了顿,低声道:“莱州早年有恶俗,农家诞有新生儿因贫苦不想抚养的,就趁夜遗弃在效外的婴儿塔。有些狠毒图省事的,就把还在啼哭的婴孩直接溺毙在马桶里。左邻右舍多半都知晓,却没有谁出来举告的。”

饶是方县令见多识广也呆在当场,连连眨眼道:“朝廷曾颁下明旨,禁止民间私杀婴孩,我还以为这些事早就杜绝了呢!”

马典史就慨叹一声,“此风各直省所在皆有,哪里是能杜绝干净?若遇着大灾年,郊外来不及收殓的婴孩尸骨到处都是。乡间多愚,溺女溺子之家十常四五,实无一户之不溺。”

方县令惑然不解。

马典史只得把这乡下妇人才有的幽微心思阐述明白,“这同茂堂顾家先祖不过是游医,家主顾朝山也是近二十年才发达起来,那汪氏如今乔模乔样……其实最早也是大字不识的贫寒农家出身,对于子女不甚看重也是常事。”

方县令一张白净面皮气得紫胀,瞠目道:“简直闻所未闻,怎么还有这种陈规陋俗?你的意思是说,这汪氏自觉掌有她亲生子的生杀大权,才敢如此明目张胆。可那是婴孩,顾衡可是七尺男子……”

马典史无奈点头:“也是也不是,她并不敢明目张胆,只是中间出了些许差错。我已经细细审过,这把做工精巧的阴阳壶原本是汪氏压箱底的陪嫁,听说是前朝大家的手笔。总共存世没有几把,不想这等风雅之物却被这妇人拿来害人。”

他连连嗟叹人心不古,“壶中的酒水是汪氏身边的于嬷嬷亲手所盛,开始嚎叫毫不知情。上了刑具之后,她招认其中的毒药来自前街的王神婆……”

方县令满脸不解,“这对母子之间到底有何仇怨,她难道不知道杀人偿命,即便那是她的亲生子被当场拿住后还是要杀头的。更何况,那顾衡身上并没有什么惹人诟病的劣迹?”

马典史迟疑了一下道:“汪氏身边的于婆子开始还嘴硬,三木之下终于吐露实情。说王神婆许诺这药掺以上好珍珠参喝下后,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延时。按照她们原本的计划,顾秀才身上的毒起码要到晚间才会发作。”

他见多识广,乡间的勾当一看就明白。

“王神婆向她们信誓旦旦地保证过,说那药人不知鬼不觉,仵作根本查不出来。据说只会令人昏睡半月,却不会当时致人性命。没想到顾衡刚一入口,就险些命丧当场……”

方县令盯着多宝阁上的一只粉彩浮雕通景山水图笔筒,冷笑一声道:“人吃五谷杂粮,自然体质各有不同。焉知不是那个王神婆为赚些银钱,故意拿大话诓汪氏。要我说城里就是这些神婆神棍之流扰乱世风,就应该狠狠杀几个以儆效尤!”

马典史心里暗叹一声,知道这件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铁案。

“同茂堂的顾朝山已经在外面等了大半天,且给我递了五百两的银票。我看他神情忧惧不安,一夜之间头发就白完了,看上去也是可怜。一个是他发妻,一个是他亲子,想必是想请大人高抬贵手。”

方县令面露轻篾不屑,“那顾衡吐血当场几欲昏厥,在场诸人皆可见,谁敢抵赖谁敢包庇?汪氏亲手斟酒,她身边的婆子亲购毒药,王神婆为重利将毒药售卖于她们。其间种种证据确凿,我就是想帮着描补一二都不能。”

这话倒是真真的。

莱州县城加上周围的村镇不过数十里方圆,大多数的民众都沾亲带故。方县令就是出于一片好心想把这件事掩下,也确实是一桩不小的难事。想到今年吏部的考评多半惨不忍睹,他心底又是愁成一团。

马典史想起那个光风霁月的青年,明明马上要奔出牢笼展翅翱翔,如今却被一杯毒酒毁于一旦,想到悲处也不禁心底一酸。两个人正在无计可施哀叹连连时,门外有红衣小帽的小吏扣门。

来人勾着头,从翕开的一条门缝里悄声回禀了几句后躬身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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