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节(2 / 2)
他记得他在医院得知自己可能残废之后的狂怒,记得他酗酒成性,把他当成残次商品那样侮辱。随手抄起来的椅子狠狠砸在他后背,整个脊梁都青紫不堪。夏天穿着质量不过关的白衬衫校服,隐隐约约的,都可以透出来。
好像衣服脏掉了一样。
方平又开始骂他了,方觉夏快分不清究竟犯瘾之后的人是他,还是清醒的时候是真正的他。
“垃圾”、“失败者”、“没有人会喜欢你这样的东西”
“废物”、“缺陷”、“不配站在舞台上”、“凭什么你可以成功”
这些字眼好熟悉。方觉夏恍惚间回到了小时候,那个每天都害怕父亲一身酒气回家的时候。躲过随时可能砸到头上的啤酒瓶,他也躲不过砸过来的烟灰缸,稳稳当当砸在脚上,脚趾不停地流血。
于是他不可以练舞了,脚疼得站不住,被老师问起来,也只能骗人。
说是自己的错。
人的经历为什么不可以正负抵消呢?
真实拥有过的美好童年,和随之而来的破碎和崩塌,一好一坏,一正一负,相加之后等于零,当做一切都没有拥有过。这太理想了,现实只有得而复失的双倍痛苦。
拼命地挣扎过后,方平又消停了。他就是这样反反复复,疯癫无常。醒来就是歇斯底里的谩骂和尖叫,昏死过去的时候就留给他可怖的寂静。
方觉夏像一扇洁净的钢琴盖,正在不断地沾上灰尘、污屑和肮脏的指印。
腰很痛,他站不住了,只能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地上,静静地看着窗外。房间门偶尔会打开,那个听命于裴听颂的保镖会给他送食物、送水,但方觉夏连说谢谢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不敢闭眼,只要闭上眼,他就能看到最初的方平,闪闪发光、温柔体贴的方平。他害怕这个人就是他,害怕自己心软。
天色从亮到暗,云朵落了灰,雷鸣电闪,忽然间就下起大雨,泥土翻出的腥味往鼻腔里涌,他又一次觉得反胃,扶着墙站起来,去洗手间。但也只是干呕,他弯着腰干呕,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吐出来那样用力,但什么都没有。
镜子里的自己额头青肿,破皮的地方结了血痂。方觉夏甚至庆幸他最近没有工作,否则要怎么上台,怎么面对镜头。这样的想法一出现,方觉夏就觉得可怕。他明明花了这么多年的时间肯定自己,告诉自己脸上的胎记不是劣品的瑕疵,但这个人一出现,那些噩梦就又重现了。
那些由自己父亲亲手埋在他骨血里自我怀疑的种子,只是暂且休眠。
方觉夏不再去看镜子,他试图用理智驱逐那些负面情绪,但他浑身都在细微地颤抖。他需要数独,需要思考,这样他就可以平复情绪。只要能让他做点题,让他的脑子转起来,他应该就会好起来的。
焦虑爬上心头,方觉夏迷失方向。
从洗手间出来,他听到了关门的声音,顺着声响抬头,看见淋得半湿的一个人。
幻觉吗?
怎么好像裴听颂。
裴听颂看着方觉夏,心猛地抽痛。他苍白得像朵干枯的花,固执得保持着原有的形状,但一碰就粉粹。他的眼神是熄灭的,仿佛看不见自己一样。
他快步走上去,叫了一声觉夏,想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可还差一步的时候,他看到方觉夏垂下去的双眼,他顿住了。好像害怕这个拥抱会显得仓促,会让方觉夏的情绪更加不安。
所以裴听颂变得犹豫,想要伸出的手又缩回。
方觉夏缓慢地抬起手摸了一下裴听颂的胸口,是热的,有心跳。
“你回来了。”他这才确认不是幻觉,才把这句话说出口,像一个没发生任何事,只是等待自己爱人回家的人。
他甚至企图说更多很早之前就准备好的话,声音修饰得很平静,“……那边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你妈放弃了吗?”
裴听颂握住了他的手,看着他脸上的伤口,又生气又难过,心脏堵得慌。他没有回答方觉夏的疑问,“我收到消息就赶回来了。”
“他打你了是吗?我今天一定要打断他的……”
方觉夏无力地摇了摇头,“没得逞。”他怕裴听颂担心,又重复了一遍,“我没事,我挺好的。”
裴听颂自然不会信。
他已经从保镖那里得知,方觉夏一晚上都没有合眼,看着方平发狂的模样整整一宿。他想都不敢想方觉夏此刻的心情,只想哄着他,带他离开这个人渣的身边。
“觉夏,你先跟我回去好吗?”他声音放得很轻,抬手摸着方觉夏的脸颊,“我们休息一下,睡个觉,这里的事我会给专门的人处理,你不要担心。”
“睡觉?”方觉夏似乎只听到了只字片语,眼神迷茫。他摇摇头,“我不想在这里睡,这里太脏了。”
“我知道。”裴听颂揉着他的手,“我们回去,回我那儿,好不好?”
方觉夏轻微地点头。
当初为了方便审问,裴听颂直接在他住的高档公寓安排了一套房,现在回去也很简单,可安抚方觉夏却很难。
方觉夏头脑昏沉,感觉很不舒服,一进公寓就不自觉往空荡荡的客厅走,雨后的气息疯狂往鼻腔里涌,凝住他的气息和思绪,叫他难受,叫他无法理智地思考。就连听到的裴听颂的声音都像是隔着淅沥雨水传来的,很模糊,很无力。
感觉手被他牵起来,感觉自己被他带着往房间去,他敏感又迟钝。
他说想要洗澡,裴听颂不放心,但拗不过他,只能答应,并且在浴缸里放好热水。方觉夏背对着他脱了上衣,后腰一片淤青。
裴听颂的拳头都握了起来。
热水救了他的命,让他身上结的冰一点点融化。方觉夏靠在浴缸的一边,仰着天花板,任由裴听颂小心翼翼地为他清洗额头上的伤口。洗澡的时候方觉夏一句话都不说,好像在思考什么,又好像只是在发呆。
他唯一开口说的话是让裴听颂出去,他想自己洗。
裴听颂只能出去,把换洗衣服留下,自己在外面守着那扇紧闭的浴室门,悬着一颗心。
他后悔自己在这时候回美国,后悔自己在事发的第一时间不在方觉夏的身边。可他也清楚,哪怕他在又能怎么样。
不过是亲眼看着方觉夏噩梦重演罢了。
这个人是排除万难才愿意和他在一起的,他好不容易才说服他试试看,说服他从亲生父亲制造出的阴影和对爱情的不信任中走出来,到他怀里。
现在他会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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