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夭折(2 / 2)
城隍山上那时还没有城隍阁,只有瞭望塔,又叫“望火楼”,驻着解放军战士,观察杭城火情。六、七十年代的杭城很小,上到湖墅、下到江干而已,不像现在高楼林立,都是低房浅屋。伫立塔上,高倍望远镜一望,杭城一览无余。
“你这块茅坑边的硬石板,阿强到底怎么办,倒是放个屁儿啊!”莲子见老公不理她,上前一把扯住胳膊。
阿贤、阿龙、阿虎守着弟弟,见父母又要吵架了,知道会没完没了,三张小脸儿顿时愁白了,眼里忽闪着泪花儿。
这吵架便吵架了,谢家兄弟都习以为常了,没什么好担惊受怕的,只是莲子向来争强好胜,不受邻居们欺负,常常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与他们斗嘴。
杭州人旧俗,喜取绰儿,不叫名字。
有邻居“麻婆儿”者,满脸麻子,生得高大壮实,凶得很,有两儿两女。大儿子绰号“老缸头”,二女儿叫杨梅,都是拖油瓶3;三女儿**桃;小儿子绰号“小狗儿”。这老缸头天生的胎里坏,见谢家兄弟多,老五又了得,单打独斗不过,便纠集左邻右舍一伙小鬼头,如“六只指头”、“鼻涕阿二”、“跷拐儿”、“肢手儿”、“张大头”、“阿德哥”、“缺嘴儿”等,趁谢家大人不在家时,常来吃团体操。
锡顺夫妻每每吵架,这十来个小鬼头就来看热闹,跳跳蹦蹦,指指戳戳,所以,阿贤、阿龙、阿虎心里有些怕,脸儿变白了,泪儿快流了。
莲子喉咙一响,一骂,邻居都开了门窗,探出半个头来,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听锡顺夫妻吵架儿,这是他们泄怒的乐事儿。
锡顺甩开老婆的手,道:“人家屋里头出兔儿死的多呢,席子一卷,万松岭一埋,茅坑里一丢,就了了。你又要做棺材,又要葬到荆山岭,我们是穷人家啊!”
莲子知老公犟脾气,扑簌簌掉下两滴热泪来,双眼带着乞求,放低了嗓门,道:“邻居看不起我家穷,捂着鼻子过我家门,阿强死了,也要做得光彩些,免得麻婆儿他们背后到处说疯话儿。”
锡顺虽是个犟脾气,却也懂道理的,又知道老婆说做什么便要做什么的一个人儿,便拉老婆进了走廊,道:“家里头一古脑儿4百把块钱,六七十块要做水果本钱,阿贤、阿龙读书,阿虎再过几个月也要上学了,学杂费要用去十来块,阿明那脚烂得越发厉害了,一天到晚喳西5出,没有几十块是看不好的,大大小小还要吃饭,就做口纸板箱儿棺材罢,明早我去粮道山脚下废品店里收些厚点儿纸板箱儿回来,用面粉糊一糊,将就过去吧。”
“棺材都是黑的,哪来黄的!”
“晚上大家守灵空着,磨个一碗两碗墨水,纸板箱上涂一涂,也只能这样子了。”
“那坟头呢?”
“爸死得惨,有阿强陪陪他也好。你去向小胖子求个人情,便宜些,十块钱,用他的大板车拉去。”
莲子虽有点不称心,但毕竟买木头、油漆,叫木匠做,要化费一些钱,穷人只能穷打算,也就允了。
进了厨房,莲子打开洋油箱盖儿,用瓢羹儿6舀出黄豆粉,放在缺边破根儿的小碗里,每碗三四瓢,开水一冲,跑上跑下,端在每个孩子手中。又从木箱里挑出几件补丁厚的衣服,叫阿贤、阿龙、阿虎穿上,免得晚上受冷。
夜雨又下了,细细的、斜斜的,往棚子里直钻。
三兄弟轮流进屋磨墨,到了子夜,呵欠连连。
莲子在木箱里东翻翻,西挑挑,花布衫不是旧的,就是破的,总算有一件半新不旧的,浅蓝色上面有点点小印花,还算称心,便在30瓦昏暗的白炽灯泡下,一针一线为阿强做葬衣、葬裤。
她想要个女儿,老天不遂人愿,生一个是和尚头,再生一个也是和尚头,没有一只蚌。所以,她要把阿强打扮成姑娘儿一样。
缝制完后,莲子见儿子都累了,便叫他们上楼去睡,自己拿了砚墨和破碗,坐在小凳子上,叫老公也去打个盹儿,然后便磨起了墨。
劳动路上那时还没有路灯,漆黑一片,唯有这盏长明灯,一闪一闪,忽明忽暗,幽灵似的一蹿一蹿。
夜风裹雨,比前半夜急了点,骤了些,直往莲子脸上吹打。莲子的眼眶下,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在火光的照耀下,滴滴晶莹。到肩的头发半遮着耳朵。那耳朵很薄,轮廓外露,没有耳垂,人家都说她是个苦命人儿,莲子总是苦笑一声。
莲子有些累了,一边磨墨,一边捶腰。腰酸背痛,半边麻木,那是坐月子遗下的病儿。锡顺要出门贩卖,莲子身子瘦弱,产后三天便要下床照料家庭,得了病也不怪老公。
莲子磨圈的墨块渐渐慢了,慢慢地她伏在了白布上,左手搂着白布下的小腰。
摇啊摇,
摇到外婆桥,
外婆请囡吃年糕。
糖蘸蘸,多吃块;
盐蘸蘸,少吃块;
酱油蘸蘸没吃头。
本是安逸的催眠曲,这时出了莲子的口,又哑又涩,甚是凄凉。不知哼唱了几遍,莲子的脸,隔着白布,贴在阿强脸儿上,像是睡着了。
“砰”、“砰”、“砰”。。。。。。
死寂的马路上,突然响起了一连串砸声。一时间,烟雾腾腾,火星闪闪,就像无数鬼怪出了冥府,抖着翅膀,眨着眼睛,要来尘世搅乱。
【注释】
1出兔儿:天花病。
2“光荣妈妈”:共和国成立后,出于战争需要,鼓励多生孩。
3拖油瓶:妇女再嫁时携带的前夫的儿女。
4一古脑儿:杭州话,全部。
5喳西:杭州话,小孩溺床。
6瓢羹儿:小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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