泳池风光(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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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的头发还带着湿润的水汽,银色耳钉上有细小的液体反光。也许是因为穿着休闲,人看起来倒是柔和了一些。

毕竟也没谁会在家里洗完澡后还一身西装笔挺吧。

其实他身上,还有一种植物香水的味道,在暧昧的夜色中若有若无,像风一样轻,像茶一样淡。陆安迪倒不是觉得有多局促,因为洛伊根本就没有看她。

“我让你来,是想了解下午你和张先生的沟通情况。”他侧身低头,下颌与锁骨的弧线令人目眩神迷,让陆安迪的视线不敢多作停留。

修长的手指在ipad屏幕上迅速划过,是陆安迪发过来存档的照片:“你画这几张肖像最多只需要两个小时,但你在那里待了四个半小时,我想,你们之间的交流应该很充分。”

“除了画画,张先生还聊了一些他自己的事情,内容……挺多的。”

这个老人不说话的时候惜字如金,但说开了的时候,和其他陷入回忆强烈需要倾诉的老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但她不知道洛伊想知道些什么。

“洛总监……您想知道哪一方面?”

“什么都可以。”他的回答简洁而有力,“只要你认为重要。”

做他的助手,需要有自己的判断力。

“那……我说一说张先生告诉我的故事?”

陆安迪看着他随手抽出一支施德楼针管笔,开始在速写本上画线,意外得错愕了一下,在她的认知中,洛伊更像个运筹帷幄的霸道总裁,高冷强势,神秘莫测,虽然作品令人惊叹,但看到他像个真正的建筑师那样拿起笔,还是第一次。

洛伊没有回答她。

他不说话,就是不愿意废话的意思。

开口之前,陆安迪好好地梳理了一下思路,睿姿对她说过,上司越高冷,你就越要学会讲故事,而那个自称煤老板的老人,故事堪称传奇。

“张先生说,他出生在山西襄汾的一个乡村,家里曾经是显赫的大族,祖上做过平遥掌管,但后来家道破落,只剩下三间破败的宅院,就是因为这三间宅院,他们家被划为地主……后来遭受了更多厄运。”

那个时代的匪夷所思,她无法理解,但这不妨碍她带着震惊与同情倾听老人诉说。

“他们一直被村里人排挤,十二岁的时候,不得不离开祖辈生活的村庄,举家迁移到几十里外一个荒僻无人的地方生活,因为只有在那种地方,才不会有人时刻盯着他们过往的身份。”

“他是长子,兄弟姐妹很多,为了一家人的生存与温饱,他们父子两人承包了一个小矿井,早上天未亮下矿井,晚上披星戴月出来,天是黑的,煤是黑的,人也是黑的,每天起早摸黑挖够二十吨煤,才能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在很长的时间里,黑色是那少年眼中唯一的颜色。

直到后来有一年,命运忽然有了转机,而且来得很疯狂,那年国家开放市场煤价,而他的矿井已经有了一定规模,“那时的煤价涨得太疯狂,有一次我的车队因为遇上山洪耽搁了一夜,结果一夜之间,煤价就上升了20%,因此因祸得福。”

但激烈的丛林竞争也随之而来,各种势力为了争夺资源,敲诈、勒索,绑架,暴力层出不穷,他的车后箱随时藏着几把上膛的枪,出入有几十人的护矿队。

也有的小煤老板,带着一百几十万现金上了矿山,就再也没有回来。

但那些刀头舔血般的情景并不是他最深刻痛苦的回忆,因为除了同行倾轧,还要无休止地应付各个部门的官商勾连与博弈,每一处都危机四伏,步步惊心。

不过最让他心底恐惧的,还是矿难。

第一次的死亡事故,是一个很年轻的工人,跟他的关系还不错,头晚刚刚一起喝过酒,第二天就在矿井里触了电。他开车把他拉到医院,车门拉开,把尸体拉出来的一瞬,他又看到了那张年轻苍白的脸,他突然害怕了,转身就跑。

“从此之后,我不敢再去看那些死掉的人的脸。”他掩着脸,手心颤抖,“但那张年轻苍白的脸,我一直无法忘记,许多次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会突然看到那张脸,他就贴在玻璃窗外,一身惨白,仿佛来向我索魂的厉鬼。”

后来国家收回煤炭采矿权,他卖掉手上的矿产,像许多煤老板一样,举家迁往北京,“至于为什么是北京,”老人露出一种相当奇怪的表情,“大概是因为我们觉得,天子脚下是个安全的地方,至少你不用担心随时被绑架勒索,死得不明不白。”

到北京后,他开始尝试过另一种生活。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新的社交,甚至有意远离同乡的圈子,但他很快就发现,北京确实有各种与他们完全不同的人,中关村的互联网精英,798的艺术青年,胡同里的大院子弟,但北京也充斥着各种最厉害的骗子,比如在新疆库尔勒戈壁上建一堆别墅,就来忽悠有钱人过去投资葡萄酒庄的开发商、房产中介、甚至冒牌调酒师。

他又一次陷入不安与迷惘,离开危险重重却简单粗暴的煤炭生意,他竟然不知道该干什么,除了钱,他已经没有别的东西被这个社会所需要,而最惦记他的钱的,又是那些骗子。

如果他不花钱,在哪里都没有存在感。

没有存在感的孤独是可怕的,他认识阿轮,就是在一个无聊的聚会上。

阿轮是唯一注意到他这个不起眼的老人的人,他在他面前摆了八个酒瓶,热情地用筷子敲了一曲山西小调绣荷包,让他知道酒瓶原来还可以这么用。

他买下wineshop,还真的就是因为阿轮的情谊。

陆安迪断断续续地讲完。

洛伊既没有打断她,也不发表任何意见。事实上,他连头都没抬过。

他只问了一句话:

“你认为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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