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伎 第66节(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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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现在,过去了再不来’,拉着曲子的红妃投入了感情,她的手就像任何一个专业的演奏者那样稳,但心却在颤动。

《一生所爱》到底是一首怎样的曲子呢?她本质上是在叙说一场五百年都没有结果的爱情,一场爱恋得不到结果或许会不甘心,但代入五百年的时光,以及三界六道这样的背景,似乎就连‘不甘心’也没有了。

毕竟,这只是芸芸众生中两个人的‘小小’爱恋,算得了什么呢?

在时光里,在天下大势里,都显得微不足道了,似乎连拿出来说都显得矫情。

但事情又不完全是这样,毕竟对于相爱的两个人来说,两个人就是全世界,就抵得过时光流逝一百年、一千年,直至沧海变了桑田,桑田有一天又翻做黄沙大漠。

所以是‘苦海,翻起爱恨’,叹一声‘在世间,难逃避命运’。

二胡弦上叙说一个对世界上所有人来说很小,但对故事里两个人很大的故事。随着乐音娓娓道来,每个人的心却像是紧攥在手中的黄沙,越来越紧,也越来越无可奈何。

琴音里说‘相亲,竟不可接近’,所以一切的一切终究是只能这样了。

听着琴音的魏良华此时真正怔住了,他听过红妃拉琴,见过红妃跳舞,但每次感受到红妃乐舞中那浓烈到能将人溺毙的情绪,还是会像是第一次那样无话可说、无话不说。他就这样看向旁边的王阮,沉默良久,直到红妃的琴声停下,才能等不及一样叹说:“‘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读古人诗许多年,如今才真有体会。”

红妃是在一片静谧中退场的,在她退场时,在场的前辈,哪怕是冠艳芳这样位至如夫人,地位超然,再不用特别追求什么的,也目光中露出了羡慕之色,轻声道:“真好啊...”

旁边花柔奴见不得这个,不太自在地动了动,道:“姐姐这是哪里说?不过是红妃拉了支曲子罢了!据说是那个山园社,十分通音律的先生与她作的曲!也就是仗着曲子耳目一新罢了...若是旁人能结识那样的曲乐大家,一样能出头!”

红妃和一个以隐居为要旨的文学团体‘山园社’关系亲密,时常能从山园社那里得到乐谱、诗词作品,这在红妃的宣传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也因为这一点,花柔奴十分不服气,觉得如果自己有红妃的运道,也能立刻身价倍增!

女乐的营生就是这样,有重要人物追捧起来,其他人就会立刻跟进。然后花花轿子众人抬,大势就成了。山园社成员看似不是什么大人物,到现在为止,外头的人也不知道山园社里有些什么人。但随着山园社一些作品流传出去,一切就不同了。

对于文人来说,作品才是最大的资本!这年头,善于写作的文人就是顶流,而他们的作品则是最大的ip!红妃这里,随随便便放出了一些她记得的诗词作品,外界就疯了一圈——对于一个接受了义务教育的学生来说,她最熟的还是那些选入了教科书、并且要求背诵的作品。而那些诗词作品,往往也是古往今来的文学精品!

不需要做过多择选,任何一篇在古代都是王炸一样的存在。

大家实在找不到山园社的蛛丝马迹,唯一和山园社有关的就是红妃了...没人觉得那些东西是红妃搞出来的,一方面,大家不觉得有人会放弃这样大的荣誉,将作品推到子虚乌有的人身上。另一方面,也是有些作品对人的文学素养、人生经历有极高的要求。

红妃是认真读过书的,和一干文人诗词唱和也没问题,但要说能写出那种水平的作品,那也是不能够的。

这种情况下,大家找不出红妃编造的故事的问题,也就信了。而被这样一个文学团体另眼相待的红妃,天然就会被清高的士大夫追捧。更别说那些曲子、诗词出来,红妃可以演奏,也可以去唱,作为‘原唱’,红妃又能捞一波声望。

换成后世,红妃这种就属于抱到了大腿!这大腿还不止一个,里面有曲爹,有词爹,有作品被改编成影视作品的大作家...被这些人当作团体中的‘女神’,根本就不用担心出镜率和代表作的问题。应用的好了,比抱上资本大腿还要有用呢!

花柔奴此时说这个话,不以为然里,还有一种酸酸的味道。

冠艳芳却不把她这‘孩子气’的话放在心上,只是摇了摇头,道:“红妃能有这般际遇,本就是她的造化!如今出头的女乐,谁又没有自己的造化?无非是大造化、小造化的分别罢了。”

“再者,为何偏偏她能有这般际遇?那山园社的诸位相公,是那般出尘绝世,世间都不看在眼里,功名利禄一样不要的。却对红妃另眼相待,愿意与她书信往来,愿意她唱那些词,演那些曲...正是看重红妃的灵性与不同了。”

“这曲子,《一生所爱》,名字古怪。”说到这里的时候,冠艳芳停了一下,但对这个名字也没多说什么。一首曲子的名子有的时候本来就是这样的,看看古曲的名字,如《海青拿天鹅》、《胡笳十八拍》等等,乍一听都不是很自然。之所以大多数人察觉不到这一点,这是教育和宣传的功劳,让一些生僻的东西变得耳熟能详了。

于是由不自然到自然,由自然到理所当然。

“...曲子是真好!可曲子好又和其他人有什么干系?换人去演这曲子,谁又敢说自己能比红妃更好?换你去,可行?”冠艳芳这个时候可没有给花柔奴这个认的妹妹面子的意思。

花柔奴很想说自己行,但眼下也不是拍胸脯做许诺的场合,没必要没信心也强撑信心。在冠艳芳玩味的神色下,她终究说不出这样的话,沉默了。

冠艳芳不把年轻女乐的抢阳斗胜看在眼里,见她服软了,也只是轻轻一笑:“终究红妃是遇着了好曲子!这般好的曲子,一人一生遇着一回便不算亏!红妃这样早就遇到,可不是叫人艳羡么。”

她没说的是,有山园社给红妃撑腰,说不准这样的好曲子于红妃来说,未来是源源不断的...那才真是让人羡慕嫉妒恨!

今后的事今后说,而就今天来说,红妃奏这一曲,对于任何一个有追求的女乐来说,都是值得羡慕的了。

而相比起其他女乐多是羡慕嫉妒,冠艳芳身为‘如夫人’,眼界在那里,经历也在那里,却是多了一层叹息。她见红妃就那样施施然下场,换了其他人继续下一个节目,忍不住道:“真难啊!”

花柔奴露出不解的神情:“她难什么?如今还有比红妃更出风头,更适意的人么?”

“孩子话!”听花柔奴这般说,冠艳芳露出了‘你还不懂’的神情:“等到了姐姐我这般时候,再看红妃如今做歌色,就晓得其中的难了——这般好歌色,天上是掉不下来的。勤学苦练不知受了多少苦是一样,历经困苦,忍痛作笑,又是一样。”

到了冠艳芳的程度,再看红妃如此,首先想到的就不是肉眼可见的风光了,而是更深的东西......没有日日夜夜坚持的勤学苦练,如今这样想都不要想。至于说历经困苦、忍痛作笑,这对于女乐来说也是见怪不怪。

思而歌之...女乐的表演有的时候很像小美人鱼赤足在陆地上行走,一步一步都是踩在刀尖上一样!而这就是美丽的代价——将名为痛苦的砂砾纳入到柔软的血肉中,然后一点点磨砺,最终百转千回成莹莹生光的珍珠。

这就是女乐了。

不管内心对红妃的羡慕里到底有没有生出一丝嫉妒,至少冠艳芳在此时确实是有些怜悯红妃的。她早早大放光彩,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其实也是早早落入了痛苦的深渊。而此时,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年轻女乐,还沉溺于女乐生活的纸醉金迷,尚未感受到生活的苦...清醒地痛苦,始终是痛苦。无知无觉的快乐,也是快乐,又有什么不好呢?

此时歌舞表演还在继续,莺歌燕舞,欢乐的夜晚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纸醉金迷中人们没有一点儿顾忌地追逐快乐本身。这在被思想被束缚的厉害,整体风气偏保守的古代,也算是难得的好时候了!

直到最后,红妃的《孔雀舞》终于登场!

说实在的,在这样的欢乐之后,最后以《孔雀舞》这样的舞蹈结尾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但要的就是这样的不合时宜,当骄傲的孔雀精灵,以神明的身份降临,这种格格不入反而让她更加难以接近——神明本来就是不该接触人的,古往今来的故事都在说,被凡人拉入人间的神明,最终都会成为人。

飘渺脱俗到让人觉得有些哀伤的乐音之中,红妃真正像一只美丽的白孔雀那样舞蹈。这个时候她的舞蹈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当她舞蹈时,她便不再像本来的自己,甚至不再像‘人’。她呈现出来的形象与感觉,由她的舞蹈决定。就像是生活在旷野、岩洞中的原始祖先们,巫师会在篝火旁跳起神秘幽远的舞,而他们的舞蹈也不是跳的自己,又或者展示某种技艺!他们是将自己当成了神灵下降的凭依。

神灵是无形的,无形的神来到有形物质的世界,就需要一个物质的存在作为依凭,巫的肉身就是为这个存在的。

眼下,是红妃第二次对外表演《孔雀舞》,第一次是在宫中,所以对于没参加过中秋宫宴的人来说,他们是第一次观赏到这支舞。就和宫中的‘凡人’见到这支舞时一样,此时的‘凡人’也完全被打动了。

或者,用‘感动’更恰当一些。

一支舞,没有唱词说明,乐音也很简单,只用了箫管呜呜咽咽,甚至于表演的人也不能更素净了——红妃穿着一条白孔雀裙,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妆饰。她不用闪亮亮的珠宝,头发在脑后挽了一个圆髻就是。她也不用胭脂水粉修饰自己的容颜,夜晚的灯光会‘吃妆’不错,但这个时候本来就不必凸显一张脸。

这个时候,人们看到的是白孔雀,而孔雀不用看脸,他们有翩翩而来的舞姿。

不用依托于外物,红妃就牢牢抓住了在场所有视线,也抓住了观者的心,给人以难言的‘感动’...或者说,舞蹈到了这地步,本就不再需要那些外物,所谓‘外物’,仿佛锦上添花。听起来很美,但现实中真的锦上添花,大抵也只会让旁观者觉得太过繁复。

“‘羽化而登仙’呵!”王阮见到红妃这番表演,已彻底愣住,手中的折叠扇半收半闭的样子,似乎是收到一半忘记了接下来的动作。然而这个时候他也顾不得自己的动作如何不自然了,没有拿扇子的另一只手仿佛捏着一支笔一样在半空中涂涂抹抹。

他是个爱画成痴的,红妃在舞台上的表演彻底激发了他...他几近以红妃为神!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画下这一幕,然后永久留下这一幕——这是人在面对神的时候会做的选择,见识过真实的神迹之后,为神塑形、为神画像,不是再正常不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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