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伎 第15节(2 / 2)
香婆香翁是如今的一个小众职业,大酒楼里的客人吃饭,往往有携带香丸、香末、线香的阿婆阿翁。若是宾客愿意,他们就在桌上点一炉香,以此赚些钱度日。这样的香自然不会是什么高级货色,香翁香婆也不是香道上的专家。
陶小红说这话纯粹是看不上南桃花洞的私妓人家。
这类笑话在北桃花洞流传的很多...一些是真的,另一些却明显有问题。真说起来,南桃花洞那边也有很多‘雅妓’,生活奢靡不让官伎,哪里至于学烧香雇不来香师,得去找香翁香婆!
第30章 蝉蜕(6)
孙惜惜平常和陶小红关系不算好,不过这也不妨碍这个时候串闲话。所以她很快接过话头,说起了自己知道的消息:“我听金莲姐姐说过,她曾在签书枢密院事家的品香会上见过两个南桃花洞的私妓娘子品香...虽是能调弄这些,却常让人觉得是在照本宣科,只会说些泛泛而谈的话。”
“金莲姐姐说了,这大概是因为她们并不从小学这些,而是年纪渐长后鸨母有意培养,仓促而成。如此便不能圆融,应对上就算不出错,也难有见地,举手投足间常让人觉得呆板。”
孙惜惜说的这话甘甜倒觉得有八分真了,不愧是从甄金莲那里听来的一手消息。她说的那种情况应该是大多数私妓的真实情况,不过应该也有极少数私妓,培养方式和官伎几乎一样——这种私妓,身价和官伎也是一样,甚至更高。
一边串闲话,一边调弄香料,碾为尘屑、用戥子称重,定好量后混合,最后和成香丸——粘合剂常用炼蜜之类,当然,各种花汁也很常见,这也是香丸香气的一部分。
弟子们合香,刘翠儿就捏着一柄团扇在弟子们中间走来走去,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
和她预料的一样,弟子们要么是非常生疏地尝试用自己觉得好的几种香料合香,中间难见章法,纯粹是碰运气的做法(这也正常,事实上很多香师配香时也是碰运气,只不过人家经验丰富,能够比较有效率地碰运气)。要么就是针对已知的一些香方做修改,刘翠儿只是不许她们照抄,却没有不让她们‘参考’。
不多时,合香完毕,刘翠儿拍拍手,示意弟子们可以烧香看看,也是让其他人品品自己所合之香的意思。
因为总共只有十五个学生的关系,时间倒也来得及,所以大家就三人一组轮流焚香——这也能顺便检查一下大家焚香的技艺。
此时焚香是很有讲究的,除非是线香,不然都有紧要处。譬如烧盘香,就得用香末,使用模具打出一个香篆来,香篆可以是文字,可以是花纹,重点是图案由一根线贯到底,有始有终,这样可以点一个头烧到尾。
不过盘香此时在文人雅士中并不受欢迎,主要嫌弃盘香、线香烧起来有烟尘,失了清雅之味。最受欢迎的是香丸香饼,这次刘翠儿让弟子们合香,也是合的香丸。
轮到红妃时,她和孙惜惜、花柔奴一起,三人各据一案,其他学童就和刘翠儿一起散围在她们身旁。
红妃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瓷香炉,炉底燃炭火。见差不多了,她才放下碳箸,素手取来一片云母设在炭火上——此时说是烧香,其实更像针灸中的‘灸’,要的是热气烘炙,并不直接烧香。分子在热力下会加速运动,这样香气就透出来了,且不会有让人讨厌的烟气。
拿了两枚香丸置于云母之上,不多时香气果然发散。
此时大家就可以来闻香、品香了。
虽然三个弟子都在弄香,但刘翠儿更多的注意力都在左边的红妃身上。这不只是因为‘优等生’总是更吸引老师注意力,也是因为有的人就是比别人更能吸引人...教这批学生也有几年了,刘翠儿对她们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她认为红妃身上有着非常了不得的特质,这种特质甚至比她饱受学舍善才赞赏的舞艺要特殊的多、珍贵的多!
那就是她无时无刻都能抓住人目光的能力!
这不只是表现在舞台上,她在生活中也是如此。
刘翠儿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是他们今天看到的样子,只能认为这是天赐。人与人本来就是不同的,千千万万个平平无奇的人出生之后,上天总要降下一个不同的儿女来。
关于这一点,红妃自己也是不知道的。她不知道她身上有着多么深刻、多么矛盾的特质!当天性中的单纯,与对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的绝望碰撞,她看起来比所有人都纯洁!是的,她是不知世事的那个,两辈子她都不算真正经历过什么。同时,她又比任何人都要忧郁,相比起活在这个世界、习以为常的人,她看的太清,同时又拒绝被同化。
姿态寥寥、神态郁郁。
看似出世,不是此世间人,但又因为她这份‘拒绝’,分明多出了一点儿傲骨嶙峋。这种仿佛是自己和其他人、和全世界、和自己较劲的状态,让她像是站在悬崖上的人,下一步就是万丈深渊——面对一个站在深渊前的人,谁能挪开视线呢!人的眼睛是会本能追逐危险的。
夏天的衣衫总是轻薄,窄袖上襦的袖子是薄罗料子,在烧香过程中滑了下去,露出红妃一小截雪白的小臂。这个时候的红妃不笑,似乎是在认真对待面前的香,但旁观着又分明觉得她没有表现出的那么认真。
时人重香,哪怕是达官贵人也很在意对香的态度,太过轻慢会被认为是不好。
但当眼前的少女这样做的时候,平日爱香如命,被说是有‘香癖’的刘翠儿却没有被冒犯到的感觉。反而觉得理当如此——那个小娘子姿态足够漂亮,无论是别的什么,还是香,这些东西终归是外物,她拿这些东西是为了讨好自己,而没有自己讨好这些、为这些东西献身的想法。
‘真傲气啊’,刘翠儿忍不住在心里说。
同时又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当然,她也不会点出这一点,让其他人和红妃学。刘翠儿很清楚,这种难以用语言描摹的气质是学不会的。同样的事、同样的做法,换一个人来,那完全就是另一回事。
只有并非刻意,才能如此漂亮。若是刻意去做,就没有漂亮,只剩下傲慢了。
‘好看,真是好看’,心底里告诉自己应该去看别的弟子,但当目光挪开一下之后,刘翠儿还是忍不住看回来。她自己也是常和‘美’打交道的人,对于‘美’也就更加敏感,更容易沉溺其中。
刘翠儿闻过了花柔奴的香,也闻过了孙惜惜的香,有些心不在焉。不过好在她们的香都很简单,她和其他弟子讲解、点评几乎不用过脑子。事实上,这和之前其他女弟子的香也没有本质上的不同——香味不同,但也就是这点不同了。
刘翠儿拿来点评,与其说是‘点评’,还不如说是以此为引子,和弟子们说一说合香相关的知识点。
直到轮到红妃的香,近前去品,有一股清新朴素之气袭来。这香味绝对达不到此时品香时所说‘清远深长’的标准,但却是刘翠儿没有闻过的味道。香气朴素而清馥,清新而带甜暖,余味称不得长,却反而和这品香相得益彰。
真的余味幽长起来,反而会破坏之前香味‘朴素’的特点。
“这是什么香?”刘翠儿是玩香的专家,市面上通行的各种香都是闻过的,一些‘私人定制’的香就算没接触过,乍一闻也能知道些底细。而她翻遍自己的记忆,并没有找到类似的香味,只能依稀分辨出香中有荔枝壳。
红妃一面往炉中添香,一面慢慢道:“这香我叫它‘小四合香’,用香橙皮、荔枝壳、梨渣、甘蔗滓做末屑,合梨汁做香丸,阴干待用即可。今日来不及阴干,香气稍逊些,若能阴干倒是更好。”
刘翠儿一听就知道‘小四合香’的来历,此时有‘四合香’,即沉香、檀香、麝香、龙脑香合香,这四样香料都是极其昂贵的,比同等重量的金子更贵!所以这四合香又被成为‘富贵四合’,非富贵者不能用此香!
‘四合香’实在是常识一样的存在,所以听到红妃这样说,其他学童也反应过来了。花柔奴就忍不住嘀咕道:“口气也太大了,香橙皮、荔枝壳、梨渣、甘蔗滓是什么东西,也拿来合香?还敢说‘四合香’?我看还不如叫‘穷来乐’!”
“说起来红妃你倒是做了好事,这样的香方要是流传出去,那等没钱烧香的人就有福了...只不过啊,咱们还是别烧这般香了,传出去别人只会说吝啬,到时可就丢脸了!”
官伎这种存在就是要靠豪奢的排场来支撑其自身,当一个官伎浑身上下几千贯打不住的时候,哪怕是达官贵人也不能轻视她们。相反,这个时候的达官贵人还要仔细掂量,这样的女人是不是自己能消受的。
而当一个官伎不再奢侈,那么即使她再会唱歌跳舞,再有才华,其他人也会下意识看轻她,不把她当作是要付出巨大代价才能接近的存在。
从这个角度来说,花柔奴的话也没错,她是站在‘官伎’这个身份的立场说这话的,堪称标准答案。
“哦,你是这样想的?”但红妃却不以为意,只是重新盖上了香炉盖,声音不紧不慢、清清冷冷:“这是我的香方,我叫它什么它就是什么,我说它是‘小四合香’有何不可?”
“至于我烧这香丢脸不丢脸,我想是不会的...从来只有人丢脸,哪有香丢脸的?”红妃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依旧不轻不重,仿佛是一缕轻烟,轻飘飘的就要浮起来一样:“四合香有什么难得的?我打开匣子何时不能合一炉来?于我而言,说不得‘小四合香’还要有趣些。”
‘真傲气啊’,看着红妃言语下,其他人再说不出话,刘翠儿再次发出同样的感叹。至于其他的感想,那也是一样的...好看是真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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