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山夕,李道友,何必自欺欺人呢(2 / 2)
木晚枫望着二人背影,忽而怜及自家。
心道:“这世间又平添几个如我一般没爹没娘的孩儿。”
便转身朝向常不言,冷冷道:“他们哪有心思与你礼貌。”
又一想,角魔新去,村里未必无险,便一纵身子遁向村子。
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尖叫,片刻又没了动静。
二人忙循声赶去,来到先前那户院子。走进一瞧,婉儿昏倒在正房门口,魏不二手足无措扶着。
常不言往屋里一瞧,当地躺着一男一女一条狗,三具尸身,头脑破洞,死状凄惨。
不由摇头道:“他姥姥的,连狗都不放过,口味忒是重了。”
又走到婉儿近前,蹲下身,拾起右手,摸了脉象:“没啥大碍,只是吓晕了。哎呀!木师妹,这姑娘可真是好看!”
木晚枫却不搭理他,仔细查探院中情形,边道:“院里被翻的乱七八糟,这角魔八成找寻什么,咱们去别家看看。”
第五章哀日残月心难测
哀日沉西山,残月上枝头。
长乐村一处院落内,狼藉满是,四个少年屈腿而坐,捂首撕泣,齐齐哭哑了嗓子。
院落另一边,云隐宗四人环立。
其中一位俊俏男子满面愧色,轻声道:“顾师叔,只怪我贪图那株荀林草,耗时采摘,累了行程,不然定能在那角魔屠村前守在此处。此番叫它逃去,不知多少人糟殃。”
这男子生得一副好相貌,玉面无须,眉直目明,颇有男子英气。
话音刚落,那位国字脸的顾师叔低声劝他:“唉!你想多了,眼下离傀蜮谷再开只有不到五年。”
“灵隐宗弟子近些年入谷杀魔愈少,已接连三届排在宏然九宗最末。再不争气,只怕要退出九大宗的排位。”
“此次开谷,咱们宝练堂全凭你和晚枫,既然这荀林草对祭炼虹光尺益处良多,就算耗费再多功夫也当值得。至于这侥幸逃脱的角魔……”
顾师叔声色一振道:“全不必担虑,咱们守区内所有村子,都已派去整队弟子蹲守,我将此魔行踪传与各峰当值,若还敢出现,便让它交待了性命!”
俊俏男子稍一松气道:“那林安倒不再担心。只气我贪了一己之私,害死这些个人命。”
常不言扑哧一声,不禁道:“林师弟,你想的也忒是多。”
顾师叔瞪了他一眼,又说道:“师叔说句不见外的,救济苍生是我等份内之事。但关起门来讲,我们做修士的,端得八面威风,可谁知哪天给人要了命。”
“修的这般辛苦,还是多管自家修为。凡人的事,能帮便帮;帮不得,便由他们造化。”
沐晚风听得一怔,忙问道:“那这几位少年……”
顾师叔沉吟半响,寻思:“带他们回去,遇上师兄弟不免叨问,守内村屠可不大光彩。若是擒住那角魔也罢,偏给它逃了,说起来尽是招笑。”
便道:“宗内不缺闲人,问他们别处可有亲人,给些盘缠,着去投奔。”
沐晚风心想:“顾师叔多半是怕旁人闲话,可叫这些少年只身投奔,谁能放心得下?”
便劝道:“师叔,这一整村的乡亲说没就没,绝不大好瞒着。待到各峰换防,总得有人过问,三传五说,迟早进了掌门的耳朵。”
“现下任由这几个少年离去,掌门问起,那可得好好斟酌。不如我们带回宗内,打杂扫院也能派上用场。再说了,闵静师叔听了您有此善行,也会另眼相看。”
谈及掌门,顾师叔还在捻须沉吟,说到闵静,他却神色一动。
心想:“带回宗内,最多叫黄大和尚呱噪一番。但真的叫这几个少年自生自灭,着实不近人情,叫闵静知晓可得怪我。”
“哼!带回去算什么?老夫干脆收他们作弟子,才好一改闵静心中惯常印象。”
于是,向五位少年道:“你们几个莫要哭啦,过来着我瞧瞧。”
少年们赶忙起身,纷纷跪倒在灵隐宗诸四位修士身前。
亮子一抬头,瞧见几人恭敬顾师叔,猜是以他为首,正要说话。
贾海子却抢了先,哭道:“大仙师,大菩萨,求求你们,一定要为我们爹娘乡亲报仇哇!”
便是不住的磕头。
顾师叔这才仔细瞧他,和声道:“好孩子,你叫什么,过来让我瞧瞧。”
贾海子应了起身走近去,顾师叔伸手抚向他头顶。
他立时觉得一道清凉之气自顶而下,游遍周身,悲愤之意大有轻缓。
顾师叔却是又惊又喜,原来自己灵识离体,竟有惊人发觉。
这少年竟是极优异的修行资质,放眼云隐宗亦不过一手之数!
若不是平日养气功夫深厚,他早已喜极而啸。
这位顾师叔名叫顾乃春,是灵隐宗排位颇高的长老,也是常不言的师傅,修为法力自是高深,本该在宗里有好大的风光。
偏偏有一揪心之处,便是他门下弟子不少,却无一争气,不论宗内大比,还是宗外行事,向来拿不出半个可堪的。
宗里的师兄弟,宗外的道友,都是明着暗着嬉笑他,叫他好不光彩。
顾乃春自认教徒弟的本领不差,只怪门下的弟子资质顽劣驽钝。
于是,下了好大功夫,四处寻选修行的好苗子,只是三条腿的蛤蟆好找,叫他中意的弟子难逢。
跑遍了宏然大陆,也无甚收获。偏没想到,在这等穷乡僻壤,竟白捡一般寻着了贾海子。
他暗地盘算:“回了宗,这宝贝迟早被师兄弟知晓,必然要与我争抢。”
“不如我悄悄找上掌门,便说有愧于长乐村的乡亲,定要将这几个少年收将做了弟子弥补愧疚。掌门一点头,此事便成了。”
他忽然心情大好,正色道:“你放心,本宗已布下天罗地网,定将这角魔擒杀,好告慰长乐村众乡亲亡魂。”
说罢,伸手轻抚贾海子头顶,又不经意缩了回去,心道:“林安这小子心眼儿多,我可得收敛着,莫让他瞧出些端倪。”
其余少年听到此话,禁不住地磕头,泣声道谢。
顾乃春问过每人名字,伸手逐个摸过他们头顶,大伙都觉得身心舒畅,哀意大解,更认得这长者是大神仙、大善人,个个恭敬无比。
顾乃春则探查探了每人经脉资质,再无甚惊喜。
瞧到魏不二时,更只觉脉僵气阻,不由眉头一皱。
心道:“我走遍大陆南北东西,没见过这等糙陋的资质,收将做了弟子,岂不自找别人笑话?可单不收他,如何向掌门解释?”
又瞧见他目光呆滞,木讷不言,更是不喜欢。
林安一旁瞧着明白,便寻思:“趟着此次任务,本就为了晚枫而来,一路上找她说话,却总是有礼生分,隔着几层。现下瞧她心思,定是发了善心,若我相助一把,包她大生好感。”
又见师叔皱眉,想到:“看师叔抬手间灵气离体,除了安神静气,怕也测了每人资质,许是叫晚枫劝出了收徒念想。”
“这干瘦小子惹得师叔不悦,想必资质顽劣难造,不愿收归门下。我若能让婉儿与师叔一同满意,岂不皆大欢喜。”
念及于此,凑前问道:“师叔,几位少年身子有无大恙?”
顾师叔道:“尚好,都着了惊吓,又体丧亲之痛,难免气衰脉薄,休息几日得好。”
林安稍稍一顿,又道:“师叔,这几位少年无家可归,与林安误事干系不小。弟子愿请荐书,保他们做本宗弟子,确不知是否有缘大道。望师叔准林安探缘。”
顾师叔面上一滞,半响才道:“那也成,你好生瞧瞧。只消有半点资质,咱们便该带回宗内,好生栽培。”
第六章璞玉罕见万中一
月光徐徐洒下,照在顾乃春身上,衬出一半明亮,一半阴沉。
之前种种盘算,倒是他多虑了。
林安自是伶俐的人,顾师叔心下不情不愿,自然被他瞧了出来。
他且不动声色,只连声称是,又不经意往沐晚风那处捎了一眼,瞧见她一眨不眨望着自己,心下暗自得意。
又指着贾海子,说道:“这位少年目清神明,气走灵穴,那资质当是不差,林安便不必瞧了。”
顾师叔面色稍和,微一点头。
林安又转身朝向其余少年,躬身逐个扶起,边道:“夜凉风疾,大伙起身吧。”
少年们不肯,但林安暗自运气,每人都在不觉之下站起身来。
林安又道:“放心罢,这角魔凶残,却也没放在云隐宗眼里。过不得几日,便将它擒住,好给乡亲们一个交代。”
“但我还有几句话要讲,眼下,天逢大劫,角魔四生,似这般切骨之仇绝不止长乐村一桩,乃是普天百姓同仇共恨!“
”本宗是宏然正宗,向来以除魔卫道、救济苍生为己任,如今更无时不刻与角魔搏命。”
“林某有意举荐大伙入本宗修道,却不晓得你们可愿担起除魔化劫的重担?”
说罢瞥眼瞧向木晚枫,见她秀颜微动,频频点头,不禁暗自得意。
林安说得郑重,少年们苦大仇深,个个跪下拜谢,却被林安一一扶起。
他和声道:“莫急,我诚心举荐,但也得瞧瞧你们是否于道有缘,谁先伸出手着我瞧瞧?”
少年们自然争先抢后,林安便逐个试过,故意将魏不二留到最后。
待到不二,他伸手撘脉,灵识探路,虽早有准备,心里仍是一惊。
不由蹙眉道:“可惜了。”说罢,便沉默不语。
常不言瞧得好是奇怪,说道:“瞧你这怪模怪样,可惜个什么,让我瞧瞧。”
大咧咧走去不二身旁,一把拾起他的手,摸揣一番,忍不住啧啧道:“她姥姥的,你这小子可真不是个修行材底。”
木晚枫却瞧不过去了,和声向不二劝道:“你千万别难过,同我们回宗,做个打杂清院,也能安享乱世。若是人机灵些,当个俗事掌管,也有另一番风光。”
其余几位少年们纷纷瞧向她,只觉这仙子眉清目善,言语暖身,几乎将心头的难过尽数拂去。
不二听了他们的话,也晓得自己多半没有修仙的资质了。
心里好生难过失望,默不作声半响。
人又瞧向婉儿,心道:“我自然也想学习仙法,但看来是不成了。”
“不过,婉儿多半还是要去云隐宗的。她去哪里,我便去哪里,还有什么好说的?”
便道:“修仙我不是块儿料,但有得是满膀子力气。”
顾乃春微一点头,道:“如此甚好。天色已不早,我们在此歇息一晚。明日安葬了长乐村的乡亲,便带你们回宗。”
众人找到了两户相邻的人家,收拾出四间干净屋子。
顾师叔做了安顿,木晚枫与婉儿住一间,林安与亮子一间,常不言与不二一间,他自己则与贾海子住一间。
安顿妥当,便各自去了。
贾海子却偷偷找上不二,悄声道:“待会儿悄悄来村头找我,叫别人晓得你就死定了!”
说罢,兀自去了。
不二与常不言进了屋子,做好铺盖,便要睡觉。
常不言是个话痨,有的没的说着。
不二原本伤心难过,叫他这般说念,思绪跟着话头乱飘,反倒好受一些。
只是这日惊恐劳累厉害,没多久便在叨叨声中睡了去。
忽地半夜醒来,想起了贾海子的邀约,赶忙起身出门,几步快跑到了村头。
正瞧见明晃晃月光下,贾海子斜靠在长乐村的石碑上,蜷着身子睡着了,忙推搡着将他唤醒。
贾海子一睁眼,怒横横当正给了他胸口一拳,骂道:“老子叫你,你也敢来迟,是不是找揍?”
攒起拳头,仍想再来几下。
却瞧见魏不二眼眶红红站着,全无躲闪的意思,顿时没了心情,说道:“老子没工夫跟你废话,就一件事,不准你去云隐宗,听得懂不?”
不二一愣,问他:“凭什么?”
贾海子冷笑道:“凭啥?就凭我拳头痒啦!”
说着又冲着他小腹捣了一拳,骂道:“你这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老子能遂了你的愿?趁早别打婉儿的主意,要不然老子捶死你。”
不二小腹当间儿吃了这一拳的劲儿,登时岔了气儿,半响说不出话,捂着肚子难受。
又听贾海子说道:“顾师叔对我说,他一回宗便要收我作弟子,定是要好生栽培我。”
“你这赖货去了,就是个打杂扫院的,有甚么意思?老子当了仙家弟子,学了仙家法术,横竖瞧你不顺眼,每日都要欺负你。”
不二却只是摇头,心道:“婉儿去哪儿,我去哪儿,绝没有第二个选择。”心中的意志着实坚定。
贾海子只好继续劝道:“你喜欢婉儿,婉儿可不待见你,有甚么意思?”
不二道:“婉儿待我很好。”
贾海子呸了一声,恐吓道:“你给老子当心着,再敢瞧婉儿一眼,我便打折你一条腿,瞧两眼,便是两条,瞧三眼,便再折一条胳膊。”
“胳膊和腿全折了,就打断你的肋骨,看是老子打得快,还是你好得快?”
不二瞧他这副模样,忽然想到什么,便问:“你是不是也喜欢婉儿?”
贾海子脸一红,忙道:“我……老,老子干么喜欢她?就是看不惯你这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不二直勾勾瞧向他,半响才说:“你喜不喜欢婉儿,我不管。但我喜欢她,非得讨她做老婆。”
贾海子登时呆住,一时间愤妒交夹,拳头捏得咯吱咯吱响:“好!好!老子倒要看看你这扫院的癞蛤蟆,怎么吃到天鹅肉。”气冲冲地走了。
不二瞧着他的背影远去,竟觉得像一匹恶狼隐没在夜色里,心里着实渗得慌。
忽然,觉着背后有什么动静。
正要转身,一股燥热气息轰地涌进头顶,脑袋“嗡”地一下,便没了意识。
第七章长生何欢长恨苦
一个身着黄袍的人影从不二身后闪出。
明朗月光清晰地映出一张方正的面庞。
他一刻不停拎起不二的干瘦身子,倏地飞身越入丛林,很快寻到一棵枝叶茂盛的杨树,才将他轻轻放在树干上骑着,又往他怀里塞了几锭硕大银子,匆匆离去。
再过不久,又一个白衣飘飘的人影儿来到魏不二身边,面上满是犹豫,怔怔待了许久。
心道:“全是些大块银子,若是让歹人瞧见,岂不是要起黑心?”
便取出大锭银两,换做一些细碎银子放回去,终于不回头的飞身离去。
翌日清晨,众人醒了大早,合于一处,却不见了魏不二,顾乃春便问常不言。
常不言只道不晓得。
顾乃春却眉头直皱,怒道:“一个屋子睡的人都瞧不住,你还干得了什么事?”
却听贾海子道:“我昨晚见着他了。”
大伙齐齐瞧向他,顾乃春问便他详情。
贾海子道:“他约我去村头见一面。待见了面,又说自己不想去云隐宗。”
顾乃春问他原由,贾海子道:“回仙师,他未曾细讲。不过要我想,他只怕觉得自己去了也只能扫院,心里不大爽快。”
婉儿忙问他为何不拦着。
贾海子没好气道:“凭那犟货,我能拦得住么?”
常不言却笑道:“他一个少年,只一晚上能走多远?咱们分头去找,定能寻到。”
顾乃春沉吟片刻,觉得言之有理,便将三个少年安顿到一户人家,又给常、林、沐三人指派去东西南三处找寻,自己则去了北面,约定正午回来碰头。
大抵到了午时,常不言和林安提早回来,却瞧见木晚枫更早到了。
待到午过三巡,众人肚子饿得直叫唤,顾乃春这才面色沉沉回来,知道众人也未见不二,才道:“这可难办了。”
常不言便劝道:“师叔,这一带林子大了,若是这少年成心不叫咱看见,没个三五天怕也找不着他。”
林安也道:“咱们总是尽了力,若这少年真心不愿与咱们回宗,却也不好勉强他。不如留些银子,好叫他生计有些着落。”
顾乃春寻思一番,才让常不言找去魏不二家,在屋中放了几锭银子后,众人一齐到了村子西头。
他仔细看了风水,才找到一处空地,双手合于胸前,又分开往前一送,只见一个四四方方的白色光圈脱手而出,倏地变大,渐渐没入了地面。
再一刻,大地晃晃而动,一方亩许大的土块由平地缓缓升起,到了一丈之空,又平平挪向另一侧,接着稳稳当当落下,一个巨坑便呈在眼前。
他有心要贾海子瞧见自己本事,自是露了几分本领。
这方土块故意取得硕大,切得也是方方正正,四面边缘直如一柄巨大宝剑削过般,真叫个鬼斧神工。
林、沐三人瞧了,暗自惊叹师叔的功力又有精进。
三个少年见到了这般神仙手段,更是惊为天人,恨不得立时拜在顾乃春门下才好。
顾乃春瞧在眼里,得意心头,再一跺足,遁在半空之上,循着村子上空绕了一圈。
遁到哪家院子,右手一挥,便有尸身飘飘然然飞起,似个风筝般跟着他。
待环村一周,几百个乡亲的尸身便密密麻麻布满了天空。
少年们眼睁睁瞧着爹娘乡亲们的尸体冰冷冷挂在半空上,悲恐交袭,泪水倾尽,哭嚎声肆意回荡。
顾乃春将村民的尸身并了十多排安放在坑内,又一挥手,从那方巨大土地上横切出寸厚一块,伸出右掌一推,一道巨大蓝色火焰喷涌而出,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将那寸厚土块烤成坚硬的一块。
再挥手一挪,那寸厚土块正正落入坑内,卡在乡亲们尸身上方寸许。
又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块丈高巨石,伸手在上面轻轻拂过,那石头表面倏地粉灰浊扬。
待灰粉散去再瞧,竟是个庄严端正的墓碑立在近前。
上半截一面刻了“蛟螭乘九皋”,喻意是自有所得,终归所去。
下半截环边雕着“春草鹿呦呦”,喻意是少年新生,宏图可期。
这却只有顾乃春晓得了。
方才裂地挪土的大手笔,显得顾乃春修为高深。
这回轻轻一拂,巧得精妙,显出他于法力控制细致入微,全是修行界一流高手的风采。
接着,他立在碑前,伸出右手食指,指尖荧光蒙蒙,触在碑面。
指尖碰处,那原本平顺光滑的石碑簌簌落下缕缕石砂。
手指飞快划过,一个个稳健透力的字迹现在碑上。
当间写着:岷阴州平南郡河田镇长乐村七十四户二百六十七位乡亲之墓。
下面写了风水情况,安葬之期。
他一生与风水颇有讲究,新进又要收下宝贝徒弟,自然须谋个上等说法,好佑贾海子于修道一途无往不利。
又向三位少年问过各户人口姓名,写在了石碑底部。
石碑上首空着一处,木晚枫请示了顾乃春,才走到墓碑近前,飘身而上,伸出右手食指,刻字碑上道:“
在地长乐,于天长享。
长生何欢,长恨何苦。
乐魂乐去,神佑后人。”
字迹清秀内敛,隐隐有些抖浮。
刻罢,双手合十,心里默念几遍,只盼长乐村乡亲在天安好,保佑这些少年平安此生。
众人静默许久,才一并离去。
第八章天阔云断苦雁飞
日头斜挂西半天,在距离长乐村不远的一处丛林中。
不二朦朦胧胧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俯身骑在一条杨树枝干上,手足冰凉,胸口小腹麻痛阵阵。
一摸怀里,竟藏着好些碎银子,不禁有些茫然。
他半点记不得是如何到了这里,只是脑海中隐隐闪过贾海子消逝于夜色中的背影。
便慌慌张张爬起身子,顺着树干溜下去,朝着村子跑去。
突然一个沙哑声音在耳边响起:“臭小子,急着投胎么?”
不二一惊,忙停住脚步,不住四望,却未瞧见半个人影儿。
便问:“是谁在说话?”
那声音道:“自然是老子。”
明明是清晰晰的声音,却还瞧不见半个人。
正惊疑不定,耳旁又传来那声音:“别乱瞧啦!老子在你脖子上那石头里。”
不二忙低头捏起石头,问它:“你是谁?怎么跑进我娘给我的石头里?”
石头道:“我是你爷爷,至于怎么进了这石头,那就得问你爹娘了。”
不二愣住了:“你是我爷爷?那你知道我爹娘叫啥?”
那石头嘿嘿地笑,答道:“这难不倒我,你爹叫吴耳子,你娘叫赞而习,那是不会错的。”
不二顿觉十分好笑:“胡说,我爹姓魏,怎么能叫吴耳子,我娘更不会叫什么赞而习了。”
那石头却一本正经道:“我是你爷爷,你爹自然是吾儿子,你娘当然是咱儿媳,这还有甚么好说的?”
不二这才晓得他在逗弄自己:“你这人好奇怪,我可没工夫与你说闲话。”
又是着急忙慌朝着村子跑去。
那石头却道:“说你爷爷奇怪,我瞧你这孙子才叫奇怪,送死还这般着急。”
不二自然觉得奇怪:“你胡说什么?”
那石头却问:“你想不想知道昨晚是怎么挂在树上的?”
不二听得一惊,却不停步:“你知道?“
石头道:“我自然全看见了,是那个姓顾的将你弄晕,撂到树上,又糊弄你几锭银子就走啦。”
不二听了,摇头道:“我不信。”
那石头直冷笑:“那你说说,你原本好端端的,怎么会凭白无故昏过去?”
不二想说,八成是有什么歹人图谋不轨。
但想了想,若是真的有歹人,恐怕自己此刻多半已不在人世了。
便只好道:“许是我这两日受惊过度,又太难过,所以……”
说着,便有些磕磕巴巴。
那石头哈哈大笑:“你自己也编不下去了罢?”
冷哼一声,又道:“你是不是觉得,那个云隐宗的顾乃春,模样便是一身正气,说话也很好,那自然是好人了,对不对?”
“爷爷告诉你,正道修士里,多的是这样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看着是一副好心肠,背地里什么缺德的事情都干得了!”
不二连忙打住他的话头:“你可别胡说了,若不是这些修士仙人,宏然大陆上的百姓早就被角魔杀光了。”
那石头冷笑道:“你懂个屁,没有这些狗屁修士,老百姓只会比现在过的更好。”
魏不二仍是摇头不信,又问他:“你说顾仙师,将我弄晕了。我倒要问问你,他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弄晕我,又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
石头回道:“那我也不大清楚了,多半是嫌弃你资质太差,人又呆头木脑不机灵。”
“他将你撂在这里,还留了银子,自然不想让你跟着他去云隐宗。倘若你非要厚着脸皮追去,保不住他半道起了杀心。”
不二听了,心里咯噔一下。
他自然不相信,那位一脸正气的顾仙师会来要自己的命。
但潜意识中,却不知怎么回事,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寻思半晌,才反驳道:“我资质便是差些又怎么了?只做个扫地的杂役,还要什么资质?有力气干活不就好了。”
便吃得秤砣铁了心,不管那石头怎么说,他只管往回跑。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才到了村北头。抬头一瞧村里四下静悄悄的,也顾不得累的气喘吁吁,又急匆匆向昨晚住下的院子跑去。
火急火燎撞进院子,只见屋外空空荡荡,再听屋内默不作响,心便凉了半截。
却仍是里里外外寻了一圈,连地窖都钻进去瞧了瞧。
又跑出大院,将北东南西七十四户人家逐门逐院瞧过,才在村西头瞧见了一尊巨碑,堪堪走到近处,一口气松掉,不由跪了下去,整个身子软的像滩棉花,胳膊腿脚调不动半点力气。
却听那石头落井下石:“你瞧,那姓顾的怕你回来,一早便没影儿了。”
魏不二却不理他,怔怔瞧着墓碑底下密密麻麻的名字,浑然不觉的默念着,一个个儿鲜活的身影清清儿的浮在眼前,似乎从未离去。
旧日的酸甜苦辣、柴米油盐潮水般涌进胸口,瘦弱的身体一时化作暴风骤雨中的夜船,被往事汹潮颠的不能自已。
护心坝这才开闸泄洪,泪河奔涌全止不住。
喉大人却生了急病,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阵阵异风拂过,冷暖半点晓不得。
日垂西头,整日未食的饥饿感袭来,他才游出欲罢不能的思海。
西面是斜阳下叠叠林木,似有渐行渐远的身影没入。
抬头看,天阔云断,苦雁南飞,正是离别好时节。
黯然回首,荒村老巷旧宅,真叫个悲戚戚、孤零零。
又听那石头说:“好孙子,你有啥好伤心难过的?那姓顾的走了,算你捡回一条命,是我的坟头上冒了青烟。”
魏不二仍是不理他,忽然又想到:“顾仙师他们多半是找我不见,只好先回宗了。我今晚便收拾了行囊,明儿个一大早,就奔着灵隐山去。上了山,哪管做甚么脏活累活,只要能见着婉儿便好。”
他性子呆直,想到明天便又能见着婉儿,心里便是漫天乌云散去,亮堂堂、暖烘烘的阳光照了进来。
又在墓碑前站了许久,待到入夜,才擦拭眼角,发现泪水早已流干。
暗自叹气:“长乐村这就没啦,乡亲们也没啦。”
忽然又想到,若是自己能去云隐宗学艺,说不定能为乡亲们报仇。
可又一想,自己就算去了云隐宗,也只能当个打杂扫院的,难免有些垂头丧气。
他站得久了,不由腿上酸痛厉害,又忽感寒风饿潮一并袭来,这才步履蹒跚往回走。
第九章月挂残枝荒村里
月挂残枝,银光泻地,有寂静衬托,荒村内一片死寂。
血腥气阵阵,孤身少年心中却无半点恐惧,心不随身走着。
想的是回家的路,抬头一望却到了婉儿家。
他心道:“也不知婉儿有没有落下什么。”
于是,迈步进去,只见院内凌乱,物具七零八落,一片狼藉情景。
径直走入正屋,月光透过纸窗渗入,屋里半明不暗,看的不大清楚。
他寻着火石,点燃蜡烛,顿时照出一片亮堂,忽然觉着一种不合时宜的温馨宁静。
一步一顿往前走,细细瞧看四周,简朴布置,家具寥寥,不多几张桌椅东倒西歪。
东西两侧各有厢房通着,西厢房门口处隐约有件巴掌大物什。
捡起一瞧,竟是一把木梳,木柄刻着花花叶叶,只是雕工有些糙陋。
他捧着木梳,隐隐闻见女儿家的发香,心道:“这是婉儿的木梳!”
赶忙小心翼翼收好。
再一抬头,持烛进了这间屋子。
烛光荧荧,退去黑暗。
只见地上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绿衣女子。
他险些吓得掉了蜡烛。
呆了许久,见她一动不动,才小心翼翼靠近她,探烛一瞧,这女子遍身伤痕,衣衫褴褛。
又走到另一边,蹲下身子瞧去,只见一张惨白煞气的面庞,不由呼吸一窒。
她竟然是昨日在这院子里差点杀了自己的女子。
不二的心砰砰乱跳,慌慌张张缩回蜡烛,蹑手蹑脚就往回走。
正要出门,又听到那石头说:“慌什么?这凶婆娘昨天要杀你。这会儿定是受了重伤,你一刀下去,正好报仇了!”
不二听得一惊,转而恼道:“杀人偿命,我才不要。”
便只顾闷头往出走。
石头又说:“你只管往出走,等这婆娘醒了,再将你杀了。”
不二想了想:“我又不傻,今晚就收拾行李溜了。”
石头冷笑:“你溜得好哇!乡亲们的大仇便不用报了!”
不二却听不明白,石头又说:“动动你这不开窍的脑子,这凶婆娘见面就要杀你,那摆明不是善类。”
“她在村里待了多久谁也不知道,手上未必没有几条人命。你还不赶紧将她一刀捅死,好给你的父老乡亲报仇雪恨!”
不二听他这么一说,心想说得有理,便摸到婉儿家厨堂,寻着一柄菜刀。
再回到那屋子,轻手轻脚走到女子身旁,侧蹲下去,深吸一口,举手便要朝着脖颈砍下去!
半响,却又缓缓放下胳膊。
石头急道:“还等什么?一刀下去,才叫痛快。”
不二却道:“我下不了手。”
想了想又道:“村子里的乡亲们,分明都是被那角魔杀了,多半和她没啥关系。你看她浑身都是伤……”
石头冷笑道:“你现在是看她可怜。有没有想过,先前你这小命,便差点给她要去。”
不二想这石头说的话,的确却有道理。
可他活了这么大,之前从未杀过人,此刻又如何下得了手?
便摇了摇头:“那我也万万不能杀人。”
说罢,又在这屋里兜兜转转几圈,只见桌柜横躺,衣被零乱,再无甚意思,便要离去。
那石头忙道:“你不杀她也罢了,但是她腰上缠着那个布袋你得拿着,里面有好多宝贝。”
不二问:“你怎么知道?”
石头说:“那布袋名叫储物袋,是修士用来携带宝物的。你别看它只有巴掌大,但足以顶一个丈许大的库房。她这般害你,你只拿走她的储物袋,算是对她太好了。”
不二却摆了摆手:“偷人的事情,我也不干。”
转身要出去,忽又瞧见这绿衣女子明晃晃躺在地上,心道:“入秋的天这么冷,地上估摸着更凉,她受了重伤,就这样躺在地上,怕是死定了。”
“死了也好,叫你先前那般对我。”
便从正门走了出去,往前行了没几步,终究是狠不下心来。
转过头,又回了婉儿家中。
进了西厢房,看着那绿衣女子,气道:“遇到了我,算你命好。”
便走到她跟前,要扶着去床上。
伸手才发现,这女子单衣薄衫,多处肌肤裸露。
不二虽然呆直,但也晓得男女授受不亲,顿时红了脸颊,一双手不知进退。
那石头又道:“怕什么,只管照胸口去摸。你又不杀她,也不拿走她的乾坤袋,沾些便宜算什么?”
不二道:“那可不好,那个男女授受……男女有别。”
“碰了她,岂不是得娶她做媳妇儿?”
他忽然想到村里教书先生讲过男女授受什么,后两个字却忘了。
那石头笑道:“我可不要这么凶的孙媳妇儿。”
不二挠头苦想,忽然摸到床上寻了单被褥,给那女子裹上,这才使劲抱起她。
却不想如此瘦弱的身躯,可着实重的很,费了好大力气,才抱到床边。
想要轻放下去,但一个不小心松了手,那女子倏地坠了下去。
只听“咚”地一声,却是肩膀先落了去,触及了伤口。
那女子顿时眉头一皱,眼睛微睁,正看见不二手足无措站着,手里还抱着半铺被褥。
暗自惊诧这小子怎么还没死?
便是眉宇间戾气骤生,掌中聚起一团黯淡绿光,一掌拍向魏不二。
不二慌忙往后一躲,赶着这女子拍到一半,裂了外伤,牵出内伤,痛到极处,忽然一阵头晕目眩。
她意识模糊间,脑海中忽然浮起最后一个念头:“死了也好,一了百了!”
紧接着又昏了去。
但掌中绿光只是声势稍减,仍然拍到不二胸前。
只听“砰”地一声,不二远远飞出,撞在墙壁上,只觉五脏翻腾,六腑搅拌,头晕目眩。
他好半天才缓过劲来,瞧着那女子挂在半床没有动静,想是又昏了去。
立时恼道:“我好心救你,你却要杀我!”
说罢,随手拾起个盆碗扔向那女子,罩在了她脑袋上。
又听石头笑道:“我的好孙子,你不听爷爷的话,果然吃了亏,快去杀了她!”
不二被它激得火大,当即又拿起刀子,向那女子捅了过去。
可只挥出一半,终究是狠不下心来。
知道自己不是个杀人的料子,只好叹了一口气:“还是下不去手,大不了不理她就好。”
便缓缓爬起身,瞅了那女子一眼,转身出了院子。
不禁又寻思:“要我是个姑娘,不小心昏倒了,醒来却看见一个陌生男的抱着自己,怕也要大发雷霆。”
心里顿时好受许多。
又琢磨:“她伤了又伤,昏了又昏,这会儿可醒不来了,我要不要好人做到底,给她扶在床上?”
边想边走,竟然又回了屋子,见那女子在床沿大躺着。
便想起方才挨得一掌,立时气不打一处来:“你死了才好!”
话说罢了,人却拾起一铺被子,胡乱扔在那女子身上:“我可不是要救你,只是……”
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糊弄自己,只好说道:“只是你穿的太少,实在有伤风化!”
说罢,头也不回地出了宛儿家,循着月光向自家走去。
那石头看他如此窝囊,不住地念叨着:“要爷爷说,你迟早栽在这凶婆娘手里。”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