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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何先生走得急,我也不清楚,大约是公事。”

公事?太阳从西边出来,他一身闲职,能有要紧到晚上出门的公事?

“嗯,不用同他说我来过电话,不是什么大事。”

挂断电话,美珍躺摇椅上猜度仲平能去哪里,不大可能是公事,莫不是碧莹家里有事……她翻了个身,侧卧在摇椅上,面对着立式台灯,绒黄的灯光如午间温暖的日光,击中她心上的不安。难不成是那个女人有事?

一夜无眠,翌日白天她耐不住性子来仲平家里一探究竟,过来时仲平在二楼的卧房补眠,楼下佣人干活轻手轻脚的,她问了几句,昨天半夜三点仲平才风尘仆仆地回来。她坐在客厅当中的沙发,正对着院子里洗车的司机小钟,美珍拿小水果刀一圈一圈地削苹果皮,削皮不断可是她的拿手本事。

“来,小钟,吃个苹果,昨天晚上辛苦你了。”

“这怎么好意思呢,我手还脏着,您吃。”

“哎呦,客气什么,我放茶几上,你洗完车吃啊。”,美珍又装模作样地走回来,绕着汽车走了三圈,说:“小钟,你们昨天晚上跑得是土路吧,后面泥点子真多。”

“可不是,罗家湾路难走啊,长官这回可做了笔大买卖。”

“大买卖?”

“能和徐老板做生意的,都是大买卖。”,小钟煞有介事地眨下眼,美珍装作了然似的,笑着点点头便回了厅里,怕他在仲平跟前传话,一时间不好多问。

夜里美珍值班看学生晚自习,惊蛰过后虫子愈发多了,特别是学校处在郊外,一只飞停的小蠓虫趴在课本上,恰好挡住代表未知量的字母x,那个女人就好似x,她不甘心解不开。美珍晓得隔壁班国文老师的男友是罗家湾里的跟班,下班前嘱托她问问昨天19号有没有一个女人进来。

消息隔两天传到美珍耳里,那天晚上19号确实进了个病歪歪的女人,她男友说那女的不是一般人家,没受多大罪就被男的救走了。

美珍听罢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水泥地晒太阳,她站了许久,直到蜷曲的头发烤得烫手,可她还是觉得除不尽身体内的寒气,那种陌生的恶寒成功占据了她的四肢百骸,透心的寒意向她的指尖、脚尖源源不断地输送,她的春天本该如墙角的桃花绚丽烂漫,却在倏忽间失去了力量。

其实美珍见到梁柳第一感受不是强烈的反感,她觉得她怪可怜的,真的。她头回知道人瘦到一定地步,显出骨架形状,原来肘关节能比上下臂宽,膝盖也能比大腿粗,人会像一只易折的娃娃,透过皮肤,骨头的间隙走向一目了然。

五月中旬的天气,梁柳仍然穿了一件长袖衬衣,下楼出门罩上松松垮垮的绒线开衫,人这才看上去有点肉。美珍默不作声地躲在餐厅里,看着梁柳快走出门才喊住:“这位小姐是仲平的朋友吗?我从前倒没见过。”

“鄙姓梁,我是碧莹的同学,先夫冯雁回是何长官的同袍。”,即使梁柳因为疾病和审讯的折磨瘦骨伶仃,她神情的坦荡大方仍然像明亮的阳光,反而显得美珍狭隘。

“冯太太不常来走动,我都脸生了。”

“我身体不好,一直闭门疗养,望何太太不要见怪。”,听及梁柳称她为何太太,美珍简直身心舒畅,暗忖梁柳也晓得个中利害。梁柳又道:“前些日子我病着出不了门,这几天感觉身体好些,便唐突登门来送礼金。我病得太久,眼神都不行了,没看见您在下面,先把礼金放楼上了。”

“都是我们不好,仲平也不提有你这一位故交,害得我没送上请柬,要冯太太专程跑一趟。”

“喜酒我就不喝了,我生着病,又是寡居不祥,别搅了喜气。”

“这怎么行,来喝杯酒总要的。”

“何太太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还要去西药房买药,先走了。”,梁柳说着步出大门,她像一缕似有若无的风,轻飘飘地来,又轻飘飘地走。

这是美珍人生中唯一一次与她的见面。往后的日子里,美珍回忆这五分钟短暂的对话,她觉得那天必然是老天帮忙,否则她的如意婚事早就泡汤,所以她对隐瞒仲平的事并不内疚。天意安排嘛,要怨就怨仲平吧,怨他没握住机会。

二楼书房的门虚掩着,佣人说梁小姐刚才进的就是书房,美珍想着应不应当进去看看。平日仲平是不许别人进他书房的,打扫都是他亲力亲为,他说书房里有工作上的机密文件,还有一些老物件,他不放心外人进来。

可她是外人吗?姓梁的进得,她就进不得?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进去看看梁柳到底做没做亏心事。

等二楼的佣人都下去准备夜饭,美珍悄声进了屋子,欧式的棕木书桌桌面被收拾得很干净,绿台灯下压着一个大红色的信封,蝇头小楷在上面写着“祝 何仲平 赵美珍 鸾凤和鸣 永结同心 梁柳贺”。美珍没有拿起它,单单居高临下地看,这信封还挺厚的,想必里面塞了不少钞票。美珍环顾周围,一切照常,将离开桌前时,她直觉般地瞥了红包下的缝隙一眼,于是她拎起红包的一角,下面果然有猫腻,一张纸条露了出来——“十八日下午三时,裕美咖啡馆见。”

美珍冷哼一声,抽出红包里的钞票,放进裤兜里,然后攥着信封和纸条到卫生间,用火柴点着它们。她看着红信封被火侵蚀得一点点萎缩,火苗烧得“鸾凤和鸣 永结同心”八个字逐渐消失殆尽。最后她放心地将它们一把扔进马桶,拉下拉绳,“哗——”地一声,所有梁柳来过的痕迹,现在都在下水道里啦,仲平永远不会知道。

至于什么“鸾凤和鸣 永结同心”统统不重要,她要的是永无后患地成为何仲平的太太,要梁柳决不能染指她赵美珍的位置。还有十天,她和仲平就要举办婚礼了,他们说好蜜月旅行要去西安玩,任何人都不能阻挠,要怨就怨梁柳吧,怨梁柳这个节骨眼上作梗。

傍晚仲平归家,看她手指指腹黑乎乎的,美珍笑说是下午吃桑葚染上的汁水,没等佣人说下午的事,美珍便道,下午有位太太来送礼金。仲平只当是一贯的还人情债,只让美珍打点好就是了,自己先上楼洗澡去,美珍晓得他最近仕途大有回暖之势,身心疲惫,不再多打扰他,一夜无话。

第十二章 轰炸 上

他不禁背后发冷,一万人的尸体,摞起来该比这座五层的办公楼还高

民国三十年的重庆,几乎快被日本人炸穿地壳,无差别的轰炸瞄准了商业街和平民区,炮弹落在地上,所有的事物都粉碎了,衣服、人的肢体、房屋、家庭、人生,全都碎得七零八落,谁都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生活。梁柳跟随红十字会的救护队四处救治难民时,常能在街上看见头破血流的人凭着残骸辨认亲人,她以为这么多年见惯了生离死别,她的心已经麻木不仁。事实上,她一度做到了,在上海,她可以撇下南市的传染病患者,无忧无虑地上山消夏,她发自内心地相信生死有命,他人的帮助都是徒劳。然而,当亲眼所见无数鲜活的生命,在一场轰炸后荡然无存,她办不到像从前一样隔岸观火。

她完完全全脱离了她所在阶级的生活,那种豢养她小半辈子的富裕生活,有天她在后市坡搭临时救护营,听见前两天救的小娃娃喊她“梁阿姨”,她恍然以为是钧安来了。梁柳这才想起,她许久未与何家人联络,当初被中央医院开除,拒绝碧莹安排工作的好意,又进了救护队,东奔西跑不着家,忽然就失了与碧莹的联络。

她心里也清楚,到底是因为仲平结婚,她不好再出现。

这年从元旦开始,日本人集中火力高频率轰炸重庆市区,郊区的房子倒显出安全的优势,即便如今加官进爵,娶妻生子,仲平坚持住在原来的房子,通勤时间长一些也值得。他还学碧莹家里的做法,特意请来工人挖了小防空洞,方便避险。

日子刚进六月,初夏时分的傍晚,蝉鸣聒噪,天边的火烧云连成红彤彤的一片,仲平火急火燎地开车回来,汗水洇湿背后的一大块衬衫,喊着美珍快抱孩子躲进防空洞。刚接到的消息,日本人升级空袭,市区里正在拉防空警报。

地洞里潮湿,虫子也多,尽管美珍包被围得孩子只露出脑袋,那些可恶的蚊子,依旧在婴儿光滑的额头上留下圆圆的红扁疙瘩,惹得佳佳嚎哭不止。

“要不我带着佳佳先上去,这儿蚊子太多了,看把她叮的。”

“不要命了!上级通知,日本人今天极有可能是疲劳轰炸,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你看看城里的,躲都不知道往哪里去!哪有这么娇气。”

“我不是心疼嘛,好了,知道了。”

仲平用手背蹭蹭佳佳的小脸,然后解开两手的袖扣,卷起袖子,露出胳膊,让蚊子转移目标到自己身上,“侄女像姑,跟碧莹小时候一样,招蚊子。”

“你说,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现在天天灯火管制,夜里也不敢点灯,哪里都是黑黢黢的,重庆快成一座鬼城了。”

“重庆晚上点灯是什么样子?我好像自从来这儿,就没看见过全城点灯。”

“特别好看,大红灯笼挂在每家的屋檐上,屋子又在起伏的山上,离远看是一叠一叠的红星。你还没见过重庆放烟花吧?”美珍越说越兴奋,但说到烟花时她忽然失了兴致,咧咧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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