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琴(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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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萧慎就起床更衣沐浴,洗掉了昨日那一身酒气,换上了一身墨绿色的绸缎袍衫,梳洗停当后推门穿过正厅,走到屋外院中。

住了两世的宅子,这院中的草木都似有了情,时值晚春,院子里种的四季海棠正盛开,红彤彤的喜笑颜开,房前屋后的老槐树此时也是嫩芽始发,一派生机盎然。

萧慎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春日晴空,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找到真正活过来的感觉。

不过他的视线很快就落在了院子另一头,宋秋荻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已经换下了昨日的嫁衣,上身穿着一件白绫衫,底下配了一件素雅的长裙衬着海棠的红别有一番画中的意境。

萧慎走近了一点,他目不斜视,假装没看到她,只用余光匆匆一瞥注意到她今日梳做妇人头,脸上尽管未施粉黛却也落落大方。宋秋荻的长相虽不比绝色佳人但也是眉眼秀丽,再加上她久居深宫为女官养成的端庄举止,此刻站在哪里竟隐隐有几分深宅大院当家主母的仪态。

萧慎暗压下某些恼人的念头,他背着手,面朝院门,打定主意绝不先开口说话。宋秋荻像是和他想到一处似的,也只是静静看着他,沉默不言,这二人就这样一个假装视而不见,一个目光灼灼却同样缄默不语。

又僵持了一会儿,萧慎已然被她盯的浑身不自在,终于沉不住气抬腿迈出自家院落,直走到街上也没回头看一眼。离开宋秋荻的视线后,他一边重获自由一般松口气,一边又暗自失望,虽然他自己也说不清失望什么。

他抬了抬头,春日浮云正当空,天上还时不时有鸽子群飞过,这正是他熟悉的京城的春,无论这片大地上有什么疾苦悲痛,春色会带着它的暖意降临人间,消融冻在冰里的人。

又走几步,到了什刹海岸边上,这里到晚上才正当时,各色小吃瓜果摊子摆满了整个北岸。白天来那就只有河边刚长出嫩枝的柳树合着春风向行人打着招呼了。又有几个未到学龄的稚童霸占了白玉石小桥,在上面抖着空竹,发出“嗡嗡”的响声。萧慎站定看了一会儿,想着这空竹定是初五开市从厂甸买的,他小时候在宫里时也见有王孙公子玩过,却不知是不是特意定制的了。

又看了一会儿,他突然嘴角上扬,觉得自己可能是真的活过来了,心中也痛快了一些。

既然他真的重来一世,那自然要去哪个地方看看。招呼了一辆马车,直奔东安门北的东厂所在。

东厂衙门值班的掌事许茂才一看自家厂督身着便服驾到忙不迭地从里面出来迎接。心中暗暗吃惊,本以为萧慎大婚怎么也得告几天假,结果这第二天一大早就回来了,忍不住问了一句:“厂公,您昨儿刚大婚,不趁着歇几天?万岁爷给了假罢?”

萧慎看了一眼许茂才,只淡淡的道:“公事要紧。”

“厂公也莫要太操劳,万岁爷体恤您,您也得多心疼自个儿。现下国泰民安,京城更是风平浪静,厂里也没什么事儿,平时那些体察民情、奏报市价之类的事都有小的们盯着,厂公您大可放心,多保重身子才是要紧的。”许茂才虽是明着讨好但语气倒也不乏关心。

萧慎笑笑:“就你话多”。这衙门是他上辈子待了近十年的地方,经历死劫再回来这里故地重游感油然而生,他抬头见衙门上悬一匾额,上书“朝廷心腹”不经在心中冷笑。

上辈子无数次顶着这四个字进进出出他都未有过什么特别的想法,此番再看到却只觉异常讽刺刺眼,暗暗在后面加上“大患”两个字。历来东厂督主这个位置得以善终者少,被惩处的厂公远比真正谋逆的反贼都多,不是朝廷心腹大患是什么?若说上辈子萧慎还有那么一点报效朝廷之心,这辈子可是半点都不剩了。

萧慎抬脚进了衙门里面,却没去他在厂里的直房,而是转向西边进了一个祠堂。祠堂不大,里面供着东厂历代掌印的职名牌位,祠堂上方有书曰“百世流芳”。萧慎嗤笑,心道:“怕是遗臭万年罢。历来史书皆是文官所写,文官笔下能写出他们这些人什么好来?即便是天家也不过对奴才们说阉就阉,说杀就杀,哪有半分为人臣子的礼遇可言?在这里假惺惺地供奉牌坊不知给谁看。”心中愤慨不已,恨不得一把火烧了这里。又想:“不知我上辈子死后这里是不是还留着牌位?”这念头刚转过被凌迟的记忆瞬间浮上,让萧慎忍不住浑身打颤,极力克制才压制下来。

他目光停在一处牌位上面,用手颤颤巍巍地拿起,只见上面写着“孟缘督”叁个字鎏金大字,旁边又有小字“司礼监秉笔兼御马监掌印提督东厂”,另有掌厂时间。

萧慎小心翼翼地用袖口擦去这块牌位上的灰尘,心中怅然无比。刚入宫那会儿萧慎可以说是万中无一的幸运,他因为长相俊秀人也聪明机灵甫一入宫就被选入内书堂读书,还被记到了当时的东厂督主孟缘督的名下,一时不知让多少和他同期的小内侍羡慕不已,内书堂读书又有当朝第一权珰做靠山,必是前途无量。

孟缘督才学极高,前任首辅徐世清评价他有经天纬地之才,若不是身份使然功名必不在他这个昔日状元之下。这孟督主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一手楷书颇有大家风范,尤擅音律,不仅琴艺出神入化还曾整理修订古今名谱加以刊印。更有一身惊人武艺不知师承何人。

萧慎跟着他读书、学琴、习武,将他的本事和风度学了十之有八,也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小号的孟缘督。

只有一点学不来,那就是孟缘督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

如果说萧慎这个厂督当的处处掣肘,被司礼监两位祖宗牢牢压制住,时常感到憋闷不已,孟缘督在任时可是真正的权倾一时,谏官们给他起了个大逆不道的绰号叫“立皇帝”,可谓诛心。他二人在东厂督主这个位置上唯一的相似只有掌厂时的年纪都不大。

后来又有了另一个相似,那就是下场都不好。

叱咤风云的孟督主居然心甘情愿地为时任左都御史秦渊然扛下勾结江湖叛党的大罪,原因只为了秦御史的女儿。此事令满朝文武愕然震惊,谁也没想到狡诈多智的孟缘督最后会栽在一个女人手里,这成为庆文一朝流传至今的大笑话。

庆文帝念旧情赦免了他的死罪,判为发配海南净军。临走前萧慎去见了他最后一面,此时的孟缘督身带重枷,形容清瘦憔悴,没了往日的神采,但依然态度沉稳,那双眼睛更是如电如炬,没有半分颓废。他要他万事小心,又叮嘱他莫要心急,对他说道:“既然皇上能够念及旧情饶我不死,你与圣上有一夜“师生之谊”更是非同寻常,来日必会提携于你,好好保重,隐忍一时。”

萧慎当时那里听的进去,明明已经十四、五岁年纪却仍是大哭不止,在他心目中孟缘督早已如父兄一般,此番分离便是今生不能相见了。后来听说孟督主在去海南的路上失踪了,也有传闻死在半路,上辈子萧慎也曾暗中打探却一无所获,只得失望作罢。

孟缘督倒台后萧慎着实过了一阵任人欺负的日子。他本身就不是怯懦隐忍的脾气,又从高处摔下来,哪里肯老老实实忍气吞声,故而被人整治是家常便饭。那段日子他一边思念着孟缘督,一边也暗自怨恨,像是孤儿怨恨抛弃他的父母那样。直到有一天圣上真的想起来他,先是提到了司礼监典簿的位置,而后步步高升一路监丞、少监扶摇直上,后又派去南京出外差,回来后立即升任秉笔,他此时才方知孟缘督当初所料不假。

小心翼翼地将牌位放回原位,对着虔诚地拜了又拜,不管孟督主此刻身在何处他希望他能保佑自己这一世平安顺利。

出了祠堂他心中的怨懑也减轻了不少,想通可能这便是他命该如此,而能够重来一世也定是命运有所安排。他原本是个不信命的,如今自己身上发生的离奇之事却由不得他不去敬畏鬼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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