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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至门口,即听后面几声咳嗽,卫嫔捂着心口,切齿看她,“你以为她能得意多久?”
魏绾回眸,嫣然一笑,“你以为我为何还会呆在宫里?”
她扬长而去,出得门,却低眉敛目,重又变成了那个四大皆空的静虚师父。经启祥宫时听得响鞭清道,她背身回避,不多时御驾过去,方才匆匆回转。方至僻静处,面前就出现了一个小太监,魏绾合十施礼。
小太监言简意赅的阐明来意:“万岁爷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请静虚师父慎行。”
魏绾颔首:“贫尼遵旨。”
第89章 予独茕茕
何常在的死对明微的冲击不小, 而随时间的流逝,也终于渐渐淡去。只是她待人愈发冷淡,亦少见魏绾,不过打发人前去探望或是送些银两。待容钰倒是一如既往,到五月底启程去热河, 太皇太后叫她照看容钰, 她领命, 每每看顾容钰比喜儿还多花许多心思。
容钰不大能理解她连喜儿也不愿多抱片刻,却愿意亲手给他准备些小食或是玩意儿, 陪着他玩藏钩投壶, 便扯着她的袖子哀求:“妹妹这么小,你也对她好一点,还有小六, 昨儿我去瞧他,敏妃娘娘还叫我带你过去看看他呢。”
明微心里扯得生疼, 只把那用来投壶的白羽箭一攥, 起身走了开去。过了有一会儿才回头瞧他,轻笑了笑道:“我怎么对你妹妹不好?合惠不也是前几日才瞧过么?”
容钰说不出个所以然, 只告诉她道:“你得像阿玛一样,阿玛那样才是对小六和妹妹好。”
明微一笑置之。
热河行在一过两个多月,她惯了日日见皇帝, 也惯了日日无话。本来是她不说, 他想法子哄她, 带她游湖赏月、听戏钓鱼, 甚至于遍寻奇珍异宝博她一笑,却终不能成。后来法子想尽了,也就不大说了,惯常的看会儿孩子,洗漱、歇息,以及或细致或隐杂暴躁的在她身上所求安慰。
终有一日她推开了他,翻身坐起,把脸深深地埋进了掌心。
大热的天,他召了庄王去打猎,大汗淋漓的跑了一下午,末了把那桦皮弓狠狠地往石头上一掼,翻身跃下马来。
庄王跟着他跳下来,弯腰捡了那弓,见得弓背已裂,便塞进囊袋里,又取了两坛酒,方提步跟上去。
皇帝背手站着,望着清澈见底的河流,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庄王上前,递了一坛酒过去,他拔下塞子,仰脖喝掉了大半,几分讥嘲道:“朕即位九载,平边疆,丁东南,整吏治、革旧弊,推新政、引西学,这桩桩件件,其艰难何止千万,而朕未见其难。只有她一个啊……”
他拎起酒坛,又灌了一口酒,辛辣入喉,摇头苦笑:“朕拿她没法子。合惠给她,图一时痛快,朕在一日就纵她一日。可皇后的心怎么安,后宫嫔妃的心怎么安?朕不是圣人,朕也有鞭长莫及的时候,万一哪一日……”
他断然截住了话头,抬手按住眉心,有一会子才道:“皇后自嫁我起,便终日操持,无一不周;容铮少有才德,兼为嫡长,乃是我心中再合适不过的储君人选。倘将来因我之偏爱,致使两宫操戈……”他摇了摇头,“世宗一个薛妃,闹得康平一朝,分崩离析,黄考一辈,只剩他兄弟二人。黄考当年专宠淑太妃,而景熙一朝,却无祸事。非以黄考不仁,盖因世宗举棋不定,先黄考当断则断。”他说与他听,却更像是说给自己的,“人谁无私欲,而家国在前,必摒弃一二。朕今日方知其不易,当谨肖之。”
“想来,娘娘是一时走不出来。”庄王宽慰他,“假以时日,等四格格与六阿哥长大一些,叫她晓得了您并非是要断他们母子亲缘,也便好了。”
“走吧。”皇帝一丢酒坛,回身上马,正待走,却远远瞧见两匹枣红色的骏马飞奔而来。
待走进了些,却见当先一个蓝袍箭袖,正是襄王,后头那个一身红妆,却是他福晋海纳赫氏。
“皇上——”襄王愣了一下,连忙跳下来见礼,“请万岁爷安。”又瞧了眼庄王,颔首叫了声大哥。
他福晋也忙下马施礼。
“在外头不必拘礼。”皇帝勒马望他们笑了笑,“大热的天,不在行宫里凉快,怎么跑出来了?”
“太阳都下山了,这会儿凉快,奴才在宫里闷得慌,索性出来抓鱼。”襄王一拍马肚,果然上头挂着渔网。
“你呢?”皇帝转头望向海纳赫氏。
海纳赫虽长于太皇太后之手,可自来有些怵他,不过一指襄王道:“我来追他。”
襄郡王回头拧眉:“你有没有廉耻心?”
海纳赫氏冷哼:“我寻我自个儿的夫君,天经地义,就是叫万岁爷来评,也不会说我没有廉耻心……”
“是,说的是。”皇帝抚掌大笑,一拉缰绳,却与襄王道:“朕与庄王先去,留你一道旨意。好好儿带着福晋抓几条鱼,晚上送去松鹤斋给太皇太后添菜。”
察他没有反应,便一挑眉,叫了句襄王。
襄郡王瞥眼志得意满的福晋,不情不愿的道了句:“奴才遵旨。”
皇帝也不管他,自与庄王驾马离去,一面走一面道:“朕这两回过去松鹤斋,倒是没再听见太皇太后念叨他们两个了,可是都转了性儿了?”
庄王道:“奴才也不甚清楚,只似乎听母亲提过一回,他上回带回来的那个格格,不知怎么得罪了他,叫他打发去了别院待产。阿罗高兴,塞过去七八个丫头婆子不说,打那以后天天缠着他。”
两人对视一眼,皇帝只是摇头叹息,却不似方才苦闷,带了点子调笑道:“你我是没有他这般福气。”
他往烟波致爽殿,穿堂去了西所,难得见她出来纳凉,抱着琴在树下调弦。
他驻足未前,但听她拨了一下琴,泠泠几声轻响,随后起调,悲戚莫名。
不过片刻,便听她唱道:“云冥冥兮月淡,风惨惨兮将息。望慈魂兮何处?抚焦桐兮寸断肠。何灵魂之纷纷兮,宵寤梦之茫茫……”
曲恸词悲,只令闻者落泪。他方记起胡夫人逝于盛夏,去岁有一日,陆满福似也说过李小主自个儿关在房里,写了一日的字,因为后头无事,他也忘了询问。想来,今日就是胡夫人的祭日了。
他便望着她,因他背对着她而不辨神色,却听得清她语调中渐渐抑不住的哽咽与那逐渐绵软无力的琴声。待听她念到“思至亲兮俱离散,予独茕茕兮徒怆然”一句时,心中便不由一疼。
琴声戛然而止,主人抚琴落泪,再不能言。
她有许久都没有起身,任晚风吹拂衣袂,形影萧条。
他头一回生出了隐隐的悔恨,倘若他不将她圈在这深宫当中,倘若他不是皇帝,她可还会觉得至亲俱散,予独茕茕。
而这世上是没有如果的,他走过去握住她的肩膀,方唤了一句明微就被她推开了。
她回头望他,眼里犹带泪花,下一瞬便转头抹干了眼泪,抱琴站了起来。
他也没指望她有好脸色给他,不过看她哭了太久下人又不敢劝方才出来,因手上落空也只是淡淡收回,起身与她相对而立,但道:“是我疏忽了,等过两日回京,我带你去祭拜李相与胡夫人。”
明微默然无言,静站片刻,屈膝一福,提步进了门。
朱红的回字纹雕花门开了又合上,皇帝望着那扇门,一时竟有些生怯。只他不去,他们恐就此便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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