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幻(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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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淡淡应了一声,神情却不见稍有放松,反倒有种被抽走主心骨般的怅惘茫然。王允仙想了想,自作主张又添了一句:“殿下的话奴婢都带给公主了,公主亦有一句话请奴婢转告殿下。”

冯献灵迟疑了一下才道:“是什么?”

“公主请殿下放心。”

她理解阿姐的处境艰难,也明白自己只要活着,她就绝对不会放弃她,和番虽苦,却不是一线生机都没有,冯月婵会努力活下去,等待阿姐迎她回国的那一天。

五月初六,端阳节后至尊头晕头疼的症状日益加重,白马寺高僧谏言“何不往上阳宫避暑”,初十,上携银面法师、皇子稷、三公主等往行宫小住。

五月十八,东宫明德殿灯火通明,甲胄粼粼。

“殿下,妃君,”今夜明月高悬,独孤俱罗及其左右早在傍晚就被人用行军绳捆住手脚,布团塞口,严加看管于偏殿。李同兆全副盔甲加身,进殿时铁片相撞的铿锵声令人不由头皮一紧:“都准备好了。”

踏月辉亦披了甲,青鬃如雪、如梦似幻的立在月光下,冯献灵戴好兜鍪,走过去轻轻摸了摸它的鼻子:“今天大概会死很多人,一会儿你可别怕的临阵脱逃啊。”

畜生通灵,竟对她扎了眨眼充作回答。殿下于是莞尔,翻身上马:“出发。”

分明没到金吾巡夜的时辰(神都金吾卫按坊区值夜,路线固定,时间固定,唯人员不定),门外却响过一阵如鼓的马蹄声。京兆尹元耀睡不着,索性披衣起床,不想惊动了妻子,迷迷糊糊的也跟着坐了起来:“怎么了?”

他笑笑:“无事。”

上半夜起,由远至近、从东到西,似是老天爷故意耍人玩儿,每隔三两个坊、三四刻钟就有人高喊“走水了”、“抓贼呀”,金吾卫与各坊武侯被遛的满城乱窜。就在刚才,他仿佛看到东宫方向窜起了一星火光。

“也该反了,”老元君低低叹了一声,却不知是在叹谁,“如今这样的局面,哪朝太子都得反。”

一路没遇上任何金吾卫挡道,冯献灵心知是那些民兵散勇成功绊住了他们,铁蒺藜与绳索,什么时候都是对付骑兵的利器。

已经远远能看到上阳宫的轮廓了,她来不及想为什么元耀没有出手,心跳快到似要窒息。破釜沉舟的绝地反杀,究竟是带给她新生,还是指引她立死?

宫门前黑压压的豹骑列阵而立,领头的将军魁梧如熊,骑一匹黑鬃大马:“殿下,末将奉圣人命,在此恭候殿下多时了。”

同生(正文完)

夜色太浓,双方隔着至少十数里路程,仅凭声音她无法判断来人是不是甘新林。好在‘女皇早有防备’的这个可能性殿下预料到了,身后二千余骑无一人惊慌失措、乱而掉队,李同兆拔剑高喊一声:“散开,列阵!”

轻骑兵对重骑,想一鼓作气冲过去是不可能的,唯有借助阵型搅乱他们的行军。

程峻拔嗤笑一声,夹了夹马腹亦掷地有声道:“拔刀!”

霎时间黑夜里响起一片剑刃肃杀之声。

三个时辰前,上阳宫禁军屯所。

王老六沉默的穿戴好铠甲,又转身替老丁、豆卢大郎等整理活舌带和皮带,明明已经下值,一连三四个营房的卫士仍全副甲胄在身。

每日酉初二刻,紫微军轮值换防。假如紫微上将军在此,一定会惊讶到不敢眨眼——今日本不该有这么多人聚集的。

一半紫微军被留守在了太极宫,软禁及监视皇夫薛廷,随驾来到行宫的这一半中亦有六分之一被调去了内宫,加固观风殿守备。都是领兵打仗的人,扫一眼就能发现豹骑的人数也不对,约有三分之一不知去向,甘新林猜是埋伏在了离开神都的各大干道、河道上,防止有人败走出逃。

小半年前江州、洪州等地人吃人、父杀子的惨状就在军中悄悄流传开来,加上长广王府三娘子之死,一说是白马寺僧人谗言惑主,认为李娘子的八字克君犯上,至尊于是密令季三郎将之偷偷铲除。

“佛贼当道,媚主求荣!江州四万冤魂难安,我等忝为天子近臣,何不举事清君侧!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以某个小点为中心,无数身披坚甲的卫士涌了进来。他们大多操着西北口音,身手像虎豹一样矫健,眼神如鹰隼一般锐利,曾经甘新林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他永远忘不了自己被擢升至神都紫微军的那一天。

“今日陛下为修佛抛弃江州,焉知来日不会抛弃晋州,朔州,庐州!咱们当兵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父老乡亲们可以不再受突厥人劫掠之苦,安心在家过日子吗?!”

“将军,”人群已经激愤到躁动,薄无伤趁机挤了出来,低声在他耳边道:“刚才豹骑程将军点兵出去了。”

甘新林用力握了握佩刀的刀柄,大步起身道:“那就走吧!”

女皇的不信任已然摆在了明面上,几个月来不断的训斥、打压、试探令他身心俱疲,就算他肯俯首帖耳、束手就擒,冯令仪就会打消对他的怀疑吗?

以这十几年来的经验,甘将军可以斩钉截铁的说,不会。

既然已无退路,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没人是天生的孬种,他们河东军也有真汉子,老兵奴拼却一条贱命,也不肯作那任人侮辱的傻忘八!!

马蹄声越来越近,程峻拔眯眼紧盯着领头那骑白马,确认对方还有三五十步就将进入己方射程后右手一挥:“放箭!”

埋伏在瞭望楼上的弓箭手连指开弓,冯献灵却没作丝毫减速,一骑当先冲入了箭雨之中。惨叫声坠马生此起彼伏,李同兆似乎沉声喝令了一句什么,程将军没能听清,一支穿云破月的箭矢透过兜鍪与护项之间的那一丝不足一指宽的缝隙,直直插进了他的咽喉。

几位副将都没能反应过来,一瞬间巨大的力道将人整个拖下战马,身后冲锋的重骑兵来不及收勒缰绳,数十只马蹄踏过,半颗头颅碎在了兜鍪里。

弓箭手们的尸体被丢下城楼,不知是谁吼了一声:“佛贼已死!开宫门——”

带着满身血污踏进观风殿前,殿下设想了很多种与冯令仪见面的场景。甘新林脚边滚着几颗血淋淋的人头,她认出其中几个,是经常往来太极宫的高僧和法师。李同兆手中也提有程峻拔、敖烨烨等昔日同僚的首级,未干的鲜血从宫门一路滴至殿门。

“母皇,”事到临头,她发现自己远比想象中冷静,“佛贼已诛,儿臣恭请母皇退位。”

冯令仪恍若未闻,近身宦官及女史都不见了,贵为天子的她不得不亲自将佛寄抱在怀里,小婴儿大概是睡的很沉,手腕、脚腕上的银镯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冯献灵眼风微扫,发现案几上除了韩侑早早起草好的让位敕书,还有一只白瓷酒壶,和一只发黑的银质酒杯。

再望向孩子的脚时,殿下不免喉头发干:“母皇免儿臣手刃兄弟、遗臭万年的这份大恩……儿臣没齿不忘。”

话音未落,冯令仪抄起那只酒杯狠狠向她砸去:“逆子!”

至此,母女二人终于对上了视线。她才注意到她已经这么老了,衣袖落下,露出的一截手臂干瘦如柴。

“你就是拿这个买通了薛夙吧?”敕书上尚未盖玺,她仍是帝国至高无上的皇帝。冯令仪说着冷笑一声,眼神瞟向殿内一角,殿下于是发现猩红干涸的血迹中,一面银质面具无声碎裂。

“是。”额头被银杯砸出了一道小口,蜿蜒的血迹顺着脸颊滴淌下来,冯献灵道:“他跪在地上哭求,只要我肯放佛寄一条生路,便肯冒死为我行背君之事。”

皇太女若要买通白马寺僧人,难度不是一点半点,且很难不引人注意、打草惊蛇。同为佛侍的银面法师这么做,那些僧侣只会觉得他意欲争宠,小事一桩。

甘新林将浸润着新鲜印泥的白玉台摆在女帝面前,冯令仪捧起国玺,笑问一声:“那你的回答呢?”

“毁掉眉心红痣,再如宫中内官一般去势,我就放他们走。”

“拿去吧。”甘将军李将军明显不敢与之对视,女皇——女太上皇却连一个眼神也懒怠给他们,“你与我又有什么区别?”

殿下半跪着接过敕书,门外禁军山呼万岁。冯令仪眼中的讽意与倦色愈浓。离去前冯献灵抿了抿唇,还是道:“今日换作是我,不会亲手鸩杀自己的孩子。”

李同兆与姚琚都听出了她的怒气。

殿下今日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与曾经叱咤风云的皇帝一较高下。她做好了手刃幼弟、被万民后世唾骂一生的准备,也预备好了承受一位歇斯底里的母亲的怒火。

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殿下总以为女皇对自己的打压不喜是身份所致,被迫远嫁的元元也只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至少她没杀元元,至少她对寿瑜和冯稷还算不错。

一个话都不怎么会说的小婴儿不可能对帝位、对她的权势造成分毫影响。她以为她会像草原上的母狼,龇牙咧嘴、不惜一切代价的保护她的孩子,原来不是。

那不再是赫赫威严、统领四方的帝王,那只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

“殿……陛下。”

“太极宫怎么样了?”

“方才薛皇夫派人传话来,火势已经控制住,擒获贼子千六百人,请您尽管放心。”

“嗯。”

孝诚三十三年五月十八,太女献灵兴兵诛贼于行宫,神宗皇帝逊位。史称上阳政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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