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问(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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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就是说了,那一瞬间积淀多年的恨意、对未来和前程的不确定以及无处发泄的苦闷孤独一齐爆发,薄无伤盯着她的眼睛:“难不成殿下想谋反吗?”

说出来没有人信,小薄副尉做斥候时面临过无数次九死一生的险境,几乎每一次都是靠直觉死里逃生,这点小小的不足为道的天赋与他刻苦习得的武艺、马背上颠出来的骑术并列,都是看家保命、压箱底的本事。贺长风说就像林子里的獾,远远闻到虎狼的气味就会心生警惕,或是躲进地洞或是拼死一战,他总有办法活下来。

这是獾郎第一次拿性命任性胡来。

冯献灵的脸上没有浮现出丝毫愠色,尽管内心已然翻江倒海——一个小小卫士都能猜中她所谋之事,高居龙椅的女皇陛下是不是早就发觉了?默不作声,按兵不动,只等她机关算尽,瓮中捉鳖……

“你再胡言乱语,”殿下很快稳住心神,故作惊怒、磨牙霍霍的威胁他:“孤就一杯毒酒将你药哑,扔到南诏喂长虫去!”

“……”

从她的反应他知道自己猜对了,同时也看出来,她不想杀他。腾的一股无名火起,小郎君眉目扭曲,没好气道:“正好!俺长这么大还没尝过荔枝、见过大象呢,谢殿下赏!”

“薄无伤!”她忍无可忍的一拍桌案,仿佛也动了真火,“你别给脸不要脸!”

“原来殿下知道我叫什么啊,”薄副尉瞬间反守为攻,揪着她话中的漏洞不肯放,“方才干什么假装不认识我?”

她被他堵的一时语塞,少年讥笑一声:“莫不是心里有鬼?”

这句有鬼直教殿下心脏一抽,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你有什么想问的,孤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飘着淡淡花香的房间内,他同样嗓子发干、四肢僵冷:“七年前从延州调入神都,充为东宫右司御的薄万山到底是怎么死的?”

回宫时天刚薄暮,光秃秃的柳树上积了一层雾蒙蒙的清尘,走近看才发现是沿途各处点的灯笼,火光与天光、水光交融映照在枝条上,如一层烟雾般的轻纱。

“好香啊,”小宫女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是不是梅花开了?”

“等殿下赏过,捡些花瓣熏手帕吧?”

……

冯献灵驻足听了一会儿,低声命人去承恩殿通报:“就说孤有要事与陈君商量,叫太女妃先用晚膳吧。”

当值的赵太监一声不问,领命而去。皇太女的车舆于是径直向无圣斋行去。

薄无伤的出现有如当头一棒,将她从自以为缜密、自以为万无一失的幻觉中喝醒,今明两年注定不会太平,虽说离预定起事的日子还有好几个月时间,她毕竟不是神,不可能预料到所有变故,更不可能转瞬之间就将必须安顿的人都安顿妥帖。

陈菩还年轻,今年止有二十一岁,没必要因她的一场豪赌赔上自己的后半辈子。

“不必麻烦了,孤今晚不歇在这儿。”进门就是一股淡淡的檀香,她粗略一眼,发现原本供在堂上的一尊法相庄严的小菩萨像不见了,小太监们殷勤不已,又是准备坐垫又是安排晚膳,惹得殿下哭笑不得,没等他出来就一个人走进屏风后面更衣,“先上些茶点吧,晚膳暂且不急。”

“是。”宦官们喜滋滋的退下,郎君迎出来时她已经笨手笨脚的系了一半外衫,看到他仿佛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向后一躲。

陈菩挑眉:“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在我的住处见到我本人,很意外?

冯献灵头皮一紧,无从解释这股局促和尴尬是因何而起,只好囫囵道:“……你先出去,我都快穿好了。”

“你管那叫快穿好了?”

“……”

永远

想是意识到了什么,最终陈君还是退了出去。两个人对坐无言,冯献灵喝了口茶,开始没话找话说:“今年入冬早,碳火什么的够用吗?”

陈菩深深看了她一眼:“这里没有外人,殿下有什么话大可以直说。”

她好似被他的声音烫到,过了片刻才轻若未闻的嗯了一声,手指摩挲着白瓷茶盏,半晌,轻吸一口气:“最迟明年佛诞,孤会想办法送你出宫。你将丢掉姓氏,失去身份,很可能此生都不能再跟原来的家人相见,但……孤认为这是最好的选择。”

“新的户籍自有人替你安排,也不必有银钱方面的担忧,你只需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洛阳。”

倘若事败,陈家如何尚不好说(毕竟没有参与举事),陈菩本人却必死无疑。说她妇人之仁也好,爱才惜才也罢,殿下不希望他无端被牵连,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身首异处、声名受损。

这是个极其疯狂的提议……或者说命令,小娘子缓缓又啜饮了一口茶汤,等待他开口询问为什么,以及具体该如何行事,然而短暂的沉默过后,郎君只抛出了一个极短的问句:“那两位刘君也会离开吗?”

她目光一凝,险险呛住:“不……他们不会走。”

冯氏的后宫容不下刘姓的郎君,很显然她无法像信任陈菩一样信任刘咏思兄弟,种种条件指向一个结果,那就是不论成败,大小刘君都不能活。

“你看,我从来都不是会被郎君们喜爱追捧的那种小娘子。我不擅作诗,也不会绣花,我会骑马,会批奏折,会检算户部账簿、审核吏部考功记录,这些事冗杂、枯燥、世俗又无聊,士大夫们不会像称赞顶尖绣娘或绝世才女那样称赞我,他们嘴上不说,仅在心里腹诽‘牝鸡司晨’。”

这番话殿下连姚琚都没有吐露过,多少有些紧张,以致于她始终不愿意直视他的眼睛:“一切与权力相关的人或事最终都会变得世俗不堪,面目全非——这么说不是想为自己开脱,而是,陈菩,这才是真的我。我心狠手辣,使心用幸,因我而死、为我而死的人多如牛毛,我身上流着冯瞾的血,天生就是追逐权力的动物。如果在此途中必须手刃一个或几个无辜的人,我不会因此却步。”

他大致明白她想说什么了,喉结滚动:“我把佛像移走不是因为……”

语气滞涩,如泉过冰。陈君难得词不达意,神情几乎显得有些狼狈,他想说你不必把我想得那么好,我不是佛龛里的人,我也世俗,我也庸碌,我也可笑的执着于男女情爱,你不必因为‘染脏我’、‘破坏我’而心怀愧疚。

我不想到了这个时候,还被视作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像。

“孤已经做好了堕入恶鬼道的准备,”一场宫变会死多少人?五百?上千?三千?她不能确定,“你没有必要一起落下泥潭。”

没有必要……这就是最委婉也最直白的拒绝了,他垂下眼帘,竭尽全力方能维持住表情不变:“那姚琚呢?”

“姚琚?”殿下噗嗤一声,竟然笑了,“姚琚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当然要永远跟我在一起。”

回到承恩殿时天已经黑透,太女妃将将用罢晚膳,还没来得及梳洗沐浴。冯献灵见书台边的灯仍亮着,刻意放轻脚步,蹑手蹑脚、一步一挪的绕到他背后,猛地出手捂住他双眼:“在做什么?”

姚君早知是她,也不挣扎,指指卷轶笑道:“在看这个月的流水账册,另,有位内直局女官生完孩子,想于明年春天回宫复职。”

她顺势趴到他背上:“这么晚了还在看账册,妃君真是勤勉贤惠,持家有道!”

他把她拉下来,作势打了几下屁股:“每个月花销最大就是你,再这样下去万贯家财都被败光了,你说,怎么办吧?”

“不是、你怎么还真打啊!我以后少吃羊肉还不行吗……”

嗷嗷嬉闹了一阵,小娘子窝在他怀里,咬耳朵般小声问道:“刚才吃醋了没有?”

他横她一眼,正欲说些什么又立刻绷不住的笑了场:“没有。”

他相信她。

“嗯。”冯献灵耳尖通红,在他侧脸亲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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