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慕10(1 / 2)
石主任对着水龙冲干净手臂上的泡沫, 然后用被他那大手衬托而显得特别玲珑小巧的木刷子去蘸肥皂液, 准备做第二遍刷手。他说的“一半一半,麻醉关, 术后抗感染那关”都是“大实话”,可最后那句“比开颅好做”,就纯粹是玩笑了。
陈文强理解这个手术的难度,知道下不来台的可能性很大。他干巴巴地安慰石主任说:“老石, 老赵说他扛得住, 老洪已经在icu留了床位, 做好了准备。那个老周他亲自上台做麻醉, 你就放心做手术了。”
“好。那我就放心、放开手去做了。”石主任笑着接受了陈文强的宽慰,不然陈文强这个医疗院长怎么办?自己怎么办?眼看着这患者去死?
都做不到的。
陈文强想挤出来个笑模样,但是失败了。他清清嗓子说:“老石, 老柳, 台上都交给你俩了。台下的事儿我会处理好。”他像是做保证、又像是宣誓地交代了这么一句, 然后转身就出了手术室。那背影看起来颇有些视死如归的架势。
柳主任叹了一口气说:“唉!老陈今个儿也为难。”
“是啊。幸亏老赵把患者转去icu了, 不然他才是最难的那一个。”
“遇上这样的关系户, 真会把人逼死的。幸好老陈他这个医疗院长能撑住。”
“不幸中之万幸了。你说那人怎么那样呢?一面要别人救命,一边不想交住院费。还跟我说到饭店都是吃完饭才给钱的。m的, 老子出力白干活可以, 可这干了活不说, 还要再往里添钱, 这他m 的就过分了。谁不是一大家人要养活啊。”
石主任的这个样子太罕见了。李敏停下刷手的动作, 看了他一眼, 然后口罩下的嘴唇蠕动形状明显,但最后并没有说什么。
“是啊,谁不是一大家子要养活。弄得他家人生病,倒像是我们该他欠他的了。”柳主任跟着点头附和。他知道石主任今天因为患者家属的苛责吃心了。
他想说些安慰话,又觉得空泛的安慰话,对不起石主任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与自己互相帮着完成那些心脏手术的情谊。
于是他斟酌着说:“老石啊,我觉得那家人术后还得有麻烦。”
“术后麻烦是跑不掉的。你说谁敢保证这手术做了,人就能治好了?我艹,把裘法祖拉来,他也不敢保证做到的。”石主任犹忿忿不平。
李敏只跟那患者家属打了一个短暂的照面,并没做什么更多、更深入的交谈。所以她不知道陈院长、石主任他们先出去,竟然还遇到这样的刁难。
可涉及住院费用,她就不能不表态了。因为她参加了这台手术,要丢下科里的工作,所以这台手术不仅有她个人作为术者之一的提成,科里还会因为她的助手位置,分到相应的比例提成。
这是联合手术的规定。
虽然二助分不着多少钱,但蚊子腿再小,那也有肉啊。
李敏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那家人后来怎么说?补交手术费吗?”
有些时候临床大夫的工作就是这样,不单单要考虑怎么治好患者,还要考虑病情之外的各种因素。像今天这样有来自官方的压力,让人从心底生出庆幸——庆幸自己好命,没生在封建帝王的时代,没有那句“拖出去砍了”悬在大家的脑顶上。
当然也有来自患者家属方面的各种不理解,甚至是胡搅蛮缠。只要不危及患者的生命,他们愿意在有时间的时候,跟患者和家属慢慢磨,把道理讲透了再采取相应的治疗措施。
但其实他们最怕的是面对明明患者有救活的希望,但是刚从穷得叮当响的状态挣扎出来的家属,无法面对一场大病就回到负债累累的解放前。这样的人,基本都是在连哭带跪地哀求,却也求不到医院的免费治疗后,就把尚有救的患者带回家等死了。
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回家等死,他们要艰难地面对自己心理的那一关,最初学医的目的是为了救死扶伤。可最后他们也就只能勉强自己不去想这些事情。
但偶尔还是会想起来,想起那些不想死之人的哀求目光。
现在的不想面对的情况,又多添了一条,就是无法回避那些实习生们的纯真疑问——国家就不管吗?
国家真没法管。
只看医院作为事业单位,有编制的医护人员的工资,都不能做到全额拨款,怎么可能承担起全民的免费医疗?
所以,没有足够拨款的医院,也没有办法给患者提供免费医疗服务。
而且省院还处于说出去没人相信的、实际却负债累累的状态——对外,欠了银行一屁股的债。每月有大笔的贷款利息和本金要及时偿还。不然那利滚利的,绝对会滚得舒文臣回落凡间。
而对内,欠了职工的集资款。虽不用按月付利息,但迟早也要本利两清的。
还贷的本息压力,是随着陈文强接手医疗院长,才从舒院长、费院长那儿转移到了陈文强的身上。
陈文强全面接手医疗院长的工作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以前在创伤外科做副主任的日子是多么地轻松、惬意。无须负责任何行政方面的琐事,每年的科室考核指标变动,都由张正杰和护士长王静全担了下来。
他只须负责他那个临床小组,只管给临床患者以应有的治疗。且因为有舒文臣罩着他、还有他被撤掉外科大主任的“委屈”,对上主抓医疗的副院长费保德,他从来都是横挑鼻子竖挑眼。
可等到他彻底接了医疗院长的工作,他才知道省院面临的财务压力是多大。他才知道临床若没有赚到足够的钱,作为承担了赚钱责任的医疗院长面对的是什么!
他再也说不出口住院押金用不着交那么多,也说不出口可以分几期交钱、多退少补的话。他再也说不出口,这样的患者需要做ct、做磁共振检查吗?
他变得“爱钱”了!不是既往那种手术拿红包、是属于自己应该得的、市场会自发调节价格和价值之间差距的“小钱”。
——而是背离了父祖教导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大方向。
他无法不那么做。
他也彻底理解了费院长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逃离医疗院长的位置。
因为全院赚钱的担子在医疗院长的身上。
这个位置得给财务提供足够的周转资金——银行贷款不按月还上,他的小舒就要赔笑脸、舍命去陪人家喝酒,以求得银行不“催债”、不“利滚利”。
少加一天就能少还一点儿。
少借一笔,小强的压力就会少一点儿。
所以,哪怕上面知会了银行,批给他们西边盖妇儿中心的贷款,舒文臣也不敢伸手接。他宁可放慢一点儿医院的发展速度,把内科中心的欠款还得差不多了,再借下一笔的修建妇儿中心的贷款。
陈文强从参加了院财务状况分析会,他就理解了小舒对药剂科范主任的迁就和“偏爱”——老范能配合他拖欠药商的回款。多拖一个月,财务这面的压力就少三分。
他开始理解范主任的种种“死扣”和“不变通”的做法,理解她对某些现金才能购买的药物,管控之严、不准有库存的原因。
他理解了血库对临床申请术前备血的按月核算之新规定。
他理解了门诊对个感冒也能开出三、四种药物的、说不出口的原因。
他在理解了这么多之后、在赵主任保证自己扛得起之后,他就去扮演那个恶狠狠的、讨债的“黄世仁”。
刚才就在跟患者家属做术前交代时,他就催促患者家属交钱:“心脏瓣膜是花钱进的。那患者所有的用药都是医院垫付的。这个手术成功后要把患者送进icu监护,会用到一些特殊的抗排斥药物。你们不补交住院费,医药公司对这种现金购药是概不赊账的。你们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咱们大夫的工资,今年只拨下来60%,水电费都得医院自己筹。医院是没有流动资金的。”
他顾不得秦处长和赵主任的再三暗示,赤膊上阵做最后的通牒:“在手术结束之前,你们要补交了所有住院欠费。还要再交一笔押金,不然术后回到icu,我们只能给患者吊生理盐水。icu 的抢救药物都很贵,所以是每天结算两次。任何人如果押金不够,都是取不到药的。很多药我们也是每天去医药公司拿现钱买的。”
患者家属看赵主任。
赵主任为难地说:“你们前面用药,要是在出院的时候没缴清,就从我工资扣。因为你们的处方是我签字才拿到药的。但后面发生的这些费用,我就是干到退休,每个月的工资一分钱也不拿,也不够换心脏瓣膜的钱和术后的治疗费。”
家属要见手术的大夫。石主任出去面临的就是花了钱是不是能保证治好的诘问。家属不想最后是人财两空,想要石主任保证:人死了,石主任和做手术的大夫分摊。
石主任是立即翻脸了。
“难道是我求着你们治病、求着你们要救活你们自己的亲人了?你们有这样的要求,你们去医大、去京城、去世界各地的医院,去看看有没有会给你们这样保证的。”
是柳主任和李敏过去让患者家属签字,才打断了他们对石主任的“逼迫”。那家的“后台”也顺势借坡下驴,签了手术同意书。
陈文强怕石主任的情绪受影响,才特意用上找小詹来帮忙消毒的借口,进来手术室安抚他。
石主任、柳主任、李敏和小詹,他们四个人配合做心脏外科的手术,成人和儿童的,也快一年了。
小詹消毒之后,柳主任抢上去帮着铺无菌单。他一边干活一边说:“小李啊,咱们好钢用在刀刃上。你就只管把瓣膜缝合好了就成。”
石主任笑着说:“咱们小李现在是‘母凭子贵’,提前享受大主任才有的待遇。小李,等会儿你在切除瓣叶后再上台。”
李敏明白柳主任和石主任对自己的爱护,她坐到自己的专用踏脚凳上,笑着谢过他们俩的好意。
……
负责这台麻醉的周主任双眉紧缩。对他来说,这个患者的基础情况太糟糕了。血压一直靠升压药在维持。高流量吸氧后,血氧饱和度也只有92%。最糟糕的是瓣膜赘生物有脱落的迹象,因为患者的左臂肌张力下降了。
这是脑血管被脱落的栓子堵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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