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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春荣反倒很冷静,冷静到甚至有些冷血:“我在乡下的时候帮扶过不少人家,也有不少人家对我感恩戴德,那里的人嘛,就想给姑娘找个好归宿,以你的条件,只要你肯松口,合适的人选我还是有的,咱们家总不至于亏待了人就是。”

吴蔚然反问:“不亏待?这还不叫做亏待?这种耽误人一辈子的想法,妈,你是怎么说出口的?”

范春荣的声音冷冷的:“是啊,你又想对得起你喜欢的人,又想对得起天底下所有人,你怎么不想想,你对不对得起我跟你爸呢?我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你都能做出不忠不孝的事情来,我除了想方设法亡羊补牢,我还能做什么?让我敲锣打鼓欢迎你的程郁进咱家门吗?”

吴蔚然沉默了一会儿,说:“妈,您还是先睡觉吧,您现在想法太疯狂,想必是已经糊涂了,等您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第九十一章

程郁和范春荣面对面坐着,范春荣盯着程郁,而程郁则不安地低着头。

是范春荣约程郁出来的,程郁清早起床就收到范春荣的短信,她开门见山,直接给程郁发了约见的时间和地点,位置在范春荣住的酒店附近,距离程郁很远,他连早饭也没吃就急急忙忙出门,好在他比较幸运,在闲人免进的小区门前捡到了送宿醉的住户回来的出租车。

程郁忍着酒气坐进车里,一路把窗户开到最大,清晨山间冷冽的风灌进来,司机手里夹着一支烟,感叹城南空气果真不错,有钱人的确会享受。

程郁不安地握着手机,他不敢对跟吴蔚然母亲的见面抱有任何希望,程郁甚至不知道最差的结局会是什么。

范春荣显然比昨天程郁看见时憔悴了许多,像她烫的这种卷发需要十分精心的养护,每天都要用类似卷发摩斯之类的东西打理许久,刚刚时兴这种发行时陆瑾瑜曾经烫过一次,程郁陪着她在她常去的那家会所坐了一整天,而后因为实在不太合适,打理也嫌麻烦,陆瑾瑜很快就换了发型。

范春荣的刘海蓬乱地盘踞在额头,没有打理,就显得干枯毛躁,再搭配她眼里一夜未曾好眠的红血丝,还有浓重的黑眼圈,即便没有开口,也有些歇斯底里的可怖。她什么都没有说,但程郁已经感受到范春荣的怒火和疯狂。

“昨天我跟蔚然聊了一夜。”范春荣说。

程郁抬眼看了范春荣一眼,又很快垂下头,没有说话。范春荣便问他:“你就不好奇我跟蔚然聊了些什么吗?”

程郁哑声道:“我不知道。”

范春荣看了程郁一会儿,又沉默了一会儿,而后她既愤愤不平又怅然解脱地说:“我看你这个样子,好像也并没有那么需要我们蔚然,蔚然过得如何,你好像既不关心也不在意。”

范春荣冷笑一声,道:“那倒是省了我的功夫了,我就直接告诉你了,蔚然要结婚了,我希望你……”

程郁飞快地打断范春荣的话,他说:“我明白了。”

这样的场面程郁不是第一次遇见了,一年前乔伊也是这样出现在程郁面前,居高临下地向程郁通知了翟雁声要结婚的事情。很奇怪,程郁分明是一个沉默到扔到人群里就找不出来的人,可所有人好像都能轻易找到他,然后顺理成章地将惊雷在他耳边炸响。

程郁在这一刻突然发觉,自己好像是所有人的障碍,小时候他是父母之间的障碍,长大后他变成了更严重的障碍。程郁不知道自己还要退到哪个地方去,才能让这些出现在他生命里的人永远一片坦途,永远康庄大道。

程郁没有退路了,他再次回到孤身一人的状态。沉默许久,程郁问范春荣:“我能问问您,是怎么找到我的吗?”

范春荣的表情愣了一瞬,她在失眠的一整晚已经将程郁的性格揣测了许多可能,但无论如何,范春荣相信程郁在她面前是一种“理亏”的状态,只要她在气势上压过程郁,程郁就没有还击之力。但范春荣没想到程郁会有这么一问。

“当然是蔚然告诉我的,不然还能是谁?”范春荣说。

程郁便继续问她:“那为什么不是吴蔚然自己来告诉我,而是由您来告诉我?”程郁的手指绞在一起,对范春荣说:“不管是吴蔚然要做什么,我都只听他跟我说的。”

程郁话音刚落,他的手机就响了,是吴蔚然的电话,程郁看了范春荣一眼,接起电话,吴蔚然在电话那边焦虑不已,道:“程郁!你在哪里?我妈去找你了吗?我早晨起床发现我妈不在,我的手机被开机了……”

程郁闻言便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打断吴蔚然的话,说:“我跟她在一起。”

“你们在哪里,我来找你!”

程郁望向范春荣,而后说出地址,挂了电话,他的心绪平和许多。还好,之前范春荣说出吴蔚然要结婚的话时,程郁差一点点就要绝望了,但是还好没有绝望,还好他相信吴蔚然。

范春荣坐在程郁对面,颇有些遗憾,只差那么一点点,这个程郁就要放弃了,可惜仍旧是差了那么一点。范春荣想了一会儿,突然笑起来。

“刚才你问了我一个问题,那我也问你一个问题吧。”范春荣说。

见程郁没有反对,范春荣便开口了:“这个问题昨天我问了蔚然,可是蔚然语焉不详,说也说不明白,想来我只能问问你了,希望能在你这里得到答案。”范春荣死死地盯着程郁,不想错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她说:“昨天在医院门口的那个人,真的是你的叔叔吗?”

范春荣如愿以偿捕捉到程郁脸上惊惶、震撼、茫然还有恐惧的神色,她略微靠向椅背,姿态变成一种高高在上的胜者姿态。原来症结在这里,范春荣嘴角含着一丝冷笑,原来想了整整一夜,程郁的破绽在这里。

翟雁声是谁,程郁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程郁觉得自己要被范春荣看穿了。但范春荣并不想逼程郁向她坦白,范春荣对程郁的往事不感兴趣,她只想敲个警钟,让程郁知道自己掌握了他的弱点,好让程郁知难而退。

“我听蔚然说那是领养你的叔叔。”范春荣说,“他说你没有父母,是个孤儿,所以我不想逼你,显得我在欺负你这个可怜孩子似的。”

范春荣打完巴掌,又来赏甜枣,对程郁说:“但是你也可怜可怜我吧,我只有蔚然一个孩子,我养他这么大,难道是想看他以后被人耻笑是个同性恋的吗?程郁,你自己没有父母,可能体会不到为人父母的心情,即便如此我还是请求你,高抬贵手,让蔚然去过正常的生活吧。”

吴蔚然面对母亲十分警惕,怕她会做什么所以连觉也不敢睡,一直撑到凌晨才疲惫不堪,茫茫然睡过去,没成想母亲比他更能熬得住,吴蔚然不过睡了两三个小时,范春荣竟然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差里找到了程郁。

吴蔚然找到程郁和母亲见面的茶馆时,他们两人都没有说话,见吴蔚然进门,两人同时望向吴蔚然的方向。

吴蔚然搓了搓因为少眠而感到头痛欲裂,连带着半张脸都麻木僵硬的脸,走到范春荣面前,说:“妈,回去吧。”

这分明就是不论范春荣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吴蔚然都不为所动的态度了,范春荣的眼泪扑簌落下,一开始是默默流泪,很快就变成崩溃的大哭,她伏在桌子上,哭得惊天动地,茶馆里的服务生和客人都惊讶地望向这边,吴蔚然和程郁都愣在原地,束手无策。

在亲情的绑架前,不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会显得自己像个狼心狗肺的不孝子,吴蔚然无能,而程郁没有立场。

程郁第一次感受到,原来爱真的是这么自私的一件事,他忽然有些庆幸自己居然从没有体会到这样深刻的亲情,有时这是活下去的底气,有时也是摆不脱的沉重枷锁。

像范春荣这样工作体面又能干好强的中年女人,如果不是程郁和吴蔚然的事情,或许她永远都不会在公共场合这样失态崩溃地大哭。程郁亲眼目睹这样的场面,他终归不是铁石心肠,望着范春荣枯燥颤动的发梢,也产生一种是自己毁了吴蔚然一家安定生活的错觉。

或许不是错觉,的确就是他毁了吴蔚然本该幸福安稳的人生。

程郁陷入两难抉择中,好一会儿,有服务员走上前,为难地说:“不好意思先生,这位女士目前的状态已经影响到我们正常的营业了,你们看是不是……”

吴蔚然焦虑不已,勉强俯下身安抚母亲,程郁扶着桌角在一旁看着,木质桌椅上压着一层厚玻璃,程郁手心的汗浸湿了玻璃板,湿漉漉的一片。

末了程郁终于下定决心,他说:“吴蔚然,考虑一下你妈妈的建议吧,我先走了。”

吴蔚然难以顾及程郁,伸手想去拉他,可程郁已经飞快地离开了,吴蔚然的手徒劳地伸在半空中。反倒是范春荣,听着动静,直到听到程郁说出那句话,那才慢慢坐起身,抽出纸巾擦了擦满脸的汗水和泪水。

“咱们也走吧。”范春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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