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終覺其反(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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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热带初春趟度雨水三候,旭阳追照幽暗罅隙,反转红港枯荣。

嶙峋楼宇擎架港空碧落,玻璃幕窗焕映石屎森林壮丽奇观,挤迫地表尽纳眼底。

胜基中心92年竣工招商,与毗邻致富同为皇后大道置业新贵,设施配备仍处商贸前沿,两年后正值楼市遏价週期跌顿,前租主清算撤资,龙睿初返故土果断接手笋盘,敲槌盖印租下18楼整层。

福地沃野,鞋金低廉,俯瞰孖宝楼裙房,胜基虽犯火凶角煞,却有苏杭街隔离刃面,又得祝安行一排矮屋压底衝散。眺望信德双子,东北艮方八运正神,汲取维港金池贯震、兑二宫穿堂而来,财水雨露均霑。

公司名鸿升,鸿图大展,升发条达,红港菁英着西服耍洋腔,骨子里篤信风水衰旺,返工搵银讲究个吉应意头。

薄荷香氛中和幽淡霉味,百叶帘将偷漏光线切成几何细条,斜列在粒尘不染的长桌一侧,採光优良,无需点亮格栅白炽灯争辉,有利开源节流。

十点十五分,灰纹日内瓦地毡降减脚步噪声,拖椅背,搁物什,翻文件,部门监事几乎各就各位,会议室今年首次人气浓重。

售务课Nathan匆忙赶至,耸肩歪颈夹住电话,捏纸快速检阅资料有否遗漏,还伸腿替身后提壶拎杯的阿羽撑挡室门,一心多用,像极华尔街日理万机的投行大家。

阿羽轻轻頷首致谢Nathan,他不自觉拉高天生豪嗓,同僚趋往注目,习以为常埋头。

「有冇搞错,日日低开低走,呢个礼拜call咗三次孖展!」,来到预留位,Nathan空出右手握电继续指斥:「係你话佢代号靚槓桿高,保证快入快出,等咗成个半月都无啖好食。」

「如果唔係你家姐,我真係怀疑你同经纪行朋友过水湿脚夹埋嚟呃份佣,下次有料唔该唔好搵我做老衬!」

掛断前嘀咕句粉肠怨嗟,恆指略有回落,好歹破13000大关,凭什么一片苍翠如茵中他要死揸血淋淋的异股?

对面Hugo身体前倾,恤衫随隆凸腰腹起褶,朝他干笑道:「又补仓?一串综企跌到螺洲门,早就叫你揸地產拣红筹啦。」

不忿似证线刺激反弹,舌抵前顎,訕訕回敬落井石块:「你条友随口噏当秘笈,炒楼花就吹地產,新鸿基几时将你大头印喺D传单度做形象大使?」

「讲事实你不嬲buy唔落,如今HighTech揩嘢,LowTech捞嘢,仲量行数据唔睇?跟住升浪嘅只有地產。」

「地王全造住宅楼?边个唔知滙丰恆生唔批超过半年嘅楼花按揭,你长揸嗰隻02036摆明借壳上市,个升幅仲衰过街边砵仔糕。」

「点都好过揸垃圾化工做咸鱼,永远翻唔到身。」

「睬你都傻。」,Nathan驳辞卡壳,Hugo先下一城。

职场斗法调剂沉闷,精彩不输伦理剧婆媳互撼。

申报课女助理指揉太阳穴,杏眼45度瞄空,慢条斯理续接战局:「人哋Nathan话晒係topsales嚟,有能力赚花红买Chaumet氹老婆,唔似某D咸鱼,扮阔佬飞欧罗巴叹世界,成家跟住佢屈埋隻脚坐经济舱最后一排。」

「仲有啊,过时过节带两梳蕉上外父屋企,十足老慳喔。」邻座Louise五指开合,表情夸张戏嘲。

「乜你咁啢?,呢D叫物轻情意重~」

矛头折转,省去指名道姓,零稀笑声遮嘴掩不住。

鸿升公关课葛朗台,家有贤良端庄妻,一双吞金化骨龙,游走在4664婴儿潮高低不就的狭缝,普通,平庸,囊空如洗也要实现有瓦遮头。咬牙鑽营炒楼花大军,苍蝇逐奔楼盘生蛋,终究掘到金桶,从贫瘠的乐富邨迁往康泽花园700平方呎单位。

四捨五入,贴近半山。

渐渐磨成中生代,嫌你有,笑你无,榨兑优越,仇上妒下,集七姑八婶的刻薄市侩,刮一股漒水尖酸味,呛得他人脾肺鼓燎泡。

「喫,你哋呢啲X世代单身寡佬,使钱唔用脑,九个盖冚十个煲,食米唔知米贵啊,供楼养仔、老婆做facial唔使银纸?我每年新年去扑庙净係钱母就已经用咗几千蚊...」

「车公殿观音庙D神仙好忙?,你要去蟾宫大厦。」

「做咩?撒天地通啊?」

「黐线,拜你嗰开山祖师霍英东啦。」

「哈哈哈哈......」

Hugo黑口黑面哑然败阵,Nathan总算扬眉吐气。

阿羽立于柜几旁做茶水活,静默隔绝欢腾誚讽。

屯门杯渡岩类蒙山甘露,雾华以萃,芽肉肥厚,濯十馀铺仍芳若幽兰,全港少数茶号售此仙茗,适宜晨间涤唼润喉。

先斟七分水,茶叶上投落盏待出汤,月牙杯逐次上桌,冉升朦胧热气,熏蒸一室男女真实底色,离散,聚合,衝至排气管道殊途同归。

一晃半月,復工三日,文员小姐失联缺勤又突然出现触及staff的八卦雷达,猜测捕风捉影,版本时有更替,Hugo对她颇具微词,话里话外喷射魷鱼香。

阿羽恬不为意,流言蜚语编排的主角不愁继赴者乏,不是她Raven,明天还会轮到Seven、Eleven。

反正辞呈已递,无谓置喙褒贬。

Ray稍迟露面,背梳发型一丝不苟,珠光衬衫柔垮依附无边硬朗,腰脊挺拔,仪态生姿,如同行走高定T台秀,踩进每位思春女性瞳膜感官,步步挑掀男色风暴。

两年前,越洋海岸跨东西八区拨来的电话会议中,一群素昧平生的僱员们曾腹诽这位竹升仔老细:声线格外动听,本尊大多丑绝人寰。千里迢迢架设转口医贸到红港,星条旗国培育的二世祖受耶穌基督感召,索求悬壶济世功德福报?

阿羽完成任务便紧促撤逃。

「Raven。」磁音重炮似柄鉤镰生生拽回她刚探出门的腿,迎上锐利眼芒,透几许温和恳切,Ray生得对凤目,乍一看与己极为神肖。

「坐啦,我需要你帮手take下meetingminutes。」

她低眉躲避窥望:「喔,我去搵部笔电先。」

「唔使。」,他随手拋过皮革本,扉页扣一支Montblanc六芒星敞在桌角,「日期,出席人,brief,makeitsimple。」

阿羽加入会议,谨慎旋捻昂贵笔盖,一位女同僚瞋来眼风,嫉恨她间接摸着Ray的温度。

研报会持续一粒鐘三骨打,蒙山甘露不蒙眾喜,鲜亮汤液积淀浓浊,醇韵流失,苦舌涩齿,品鑑口感直逼曝晒50天的廉价茶碎包。

议程发言照本宣科主次从无,左右声道杜比环绕,催眠强度堪比预科统计学公式推演题,Band1拔尖生昏昏欲睡,笔下圈圈叉叉划横涂改,繁体夹英语,补丁鬼画符,好像成绩包尾的试卷,填满即诚意。

远近哜嘈不知何时已然平息。

去唔去租庇利街嗰间新烧腊舖?好味又平几抵食,迟咗去就要排队?啦....

食肉兽啊你,我哋去麦记食细蓉。

顺便帮我买个华田力克,唔好唔记得和尚跳海!...

正午赤日穿云洒金,兴旺千尺人间鑊气,走的走,散的散,鱼跃寻食祭胃,绝不恋工贪勤。

钢笔反挑漂亮曲勾洇开圆点,终结大脑鏖战。

指节叩响桌面,高峻身形拢合修长影子近距离投下,鼻尖忽而漫溢清冷焚香,闻若雪松浸渍馥郁琴酒。

阿羽抬头与他相视,Ray瞥向记事本,并不打算执收,只是唇边两腮弯弧扩,靚则靚矣,煞人心魄。

「行啦,一齐食lunch。」

刀叉“噌棱”刮擦瓷碟迸出耸耳嘎吱,牛扒骨肉分离连着筋,食盘溅汁翘边,用餐伴乐平添不和谐音符,粗饰简妆的面颊爬满红粉,僵停拙笨双手,尷尬得莫衷一是。

偷偷顾盼四周,午后氛围慵懒,乐手沉醉专业演奏,饌客就一曲蓝草爵士改编的《LoveYouMoreThanICanSay》陶情遣怀。

黄泥涌道三面环岭,东倚礼顿山西傍赛马场,英商狩猎地到传统富豪区一脉相承,这处低漥快活谷昼与夜齐光共辉,由够注赢家闪耀其中。

阿羽只熟悉9T茶走206,方包飞边孖春丁麵。

整身200蚊行头糊里糊涂应邀,镶坐在古董油画衬缀的典雅官邸,简直是装茹毛饮血的假淑女。

她搁下刀叉,摆放不讲礼仪,为缓难堪又舀一勺蜆汤往嘴边送,黄油脂紧锁高温,导遍金属羹匙——新鲜滚热辣,忘了吹凉。通体一抖,皱脸蹙眉,烫得睫毛晃颤,绷着口气不敢吭唧,捂嘴强行按捺抿吞入喉。

丢架至此,发誓与法餐绝缘。

Ray古井不波地拈举酒杯,榭斐香贝丹呈茜红宝珠色,隐去渐深笑意。

「感冒有冇好D?」,醒过酒的阳刚醋栗酸一线盈喉,摇腕轻晃產生涟纹波荡,关切声就像来自勃艮第夜丘。

陈年佳酿,单影独酌不免浪费。

阿羽正了正形,发掖耳后,不见两颗澄黄金珠:「嗯,已经冇事啦。」

那晚衣不蔽体饮饱半宿风,伤渗痛,心遭摧,油麻地儼然倾覆一场恶劣的雪,将满腔失魂冰封三尺。凌晨寅时,她一下一下呼哧气喘,过载沸热炙烤体表,头疼肢疼右脸尤甚,意识五零四散即快出窍,迷迷糊糊磨齿囈语,呻唤不存在的人。

「阿妈...我好辛苦。」

抚触抹去薄凝冷汗,拭干数次潸泫泣泪。白加士街睡幕深沉,偶尔也有三两归家晨出,扰不动周公织墟,只得一老者低唱: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瞓落床...

旭暗消泯,曙露初崭,疲惫昏殆溺入不安稳的眠梦,错过地平线第一道胜火日曜。

久逢病恙,寒邪竟让一贯鲜健活龙的她躺足整星期。恐怕其月戊癸化合,八字丙寅助燃,孤辰会擎羊,食伤制官杀,胎元洩身弱主,坤叔直叹女儿流年不利,本命无根崎嶇,定是缺薑。

沛姨自屈厨房包揽炊煮,隔年薑刨丝剁蓉,切葱白添玉桂,加红糖熬煨,煲茶,埋奶,餐餐花样翻变,阿羽最是贪甜。

「屋企嘅事点?」Ray倚向座背,脑际闪过她怏怏不振,含糊其词的电话告假,「理赔嗰度有争议困难即管开声,需要审contract写索偿,我可以私底下请保诚嘅法务专门帮你。」

阿羽松懈英眉,扯谎婉拒有些含愧夹怯:「唔使麻烦,保险买係同加怡买嘅,行紧正常程序,差唔多倾掂?喇...」

HKFI(香港保险联会)声称业界联合便民,一吸一纳尽是厚生利群的情怀,从不提利群拣分,厚生有壁。油麻地未逾40年楼龄的旧厦歷歷可甄,劏房笼屋碌架床,延续半世纪水深火热,安全隐患成疾,何需保险考察,每单rejected宣告巨贾超人永不临披善泽。

鱼蛋舖付诸一炬,根本损之不貲。

「封resignletter我睇咗啦,seriously?」,会前他便发现了信件,遒劲字跡力透纸背,感恩照拂,引咎道歉,我礼崩乐坏要resign,望礼疏老闆不怪。

既是实话,亦掺了假。

她不觉该说什么,唯点头应答,很坚决。

Ray考虑片刻,微笑道:「Nevermind,鸿升係美资公司,讲人权自由,我尊重你嘅选择,人工依然跟僱佣条例计,唔会扣你。」

「多谢龙生。」

重拾餐具拨开罗勒叶,阿羽纤悉地叉起鹅肝小咬一口,丰腴细腻湿吻味蕾,她吃得慢,似乎要咀碎腹内酸楚。

乌鸦近排脸色垮坏,除谈筹额动向外再无半句插科使砌,奉还的枪支少颗子弹,Ray不探究,对方也缄秘。他非愚钝朽木,Raven病癒便急着离开鸿升,不就是情侣恩断义绝的俗套剧本?

爱恋饮食至上,Ray没心思担当和事佬,只不过那张面孔皦玉烧犹冷,“龙生”二字却叫得软糯亲切,依稀襁褓赤子聆听慈母浅呢。

一段遥远羈绊,一位不甚相熟。

他仰颈喝光黑品诺:「提前祝你万事顺利。」

阿羽轻呷烛台旁那杯,柔生生復愿:「亦都祝龙生商运亨通。」

如新旧化学键断裂重组,催发几分惋惜的异质反应。

「唔好再叫龙生啦,L.A.总部都冇人对我咁polite。」,始终别扭这般客套称谓,他噙笑自嘲,「我阿爸仲成日当住D下属面叫我仆街仔。」

阿羽好奇:「令尊平时讲广东话?」

「係啊,佢63年先行出九龙砦,去到圣何塞嗰阵唔识英文,只可以同D华裔埋堆。」

两朵梨涡清丽跃然:「睇嚟你都唔慌係个好学生。」

Ray瞬时领悟,解顏莞尔。不列颠红砖Top-U背景,也会被Form7肄业的写字楼工笑话不精通九声六调阴平阳上。

飘零异乡搏命滩涂,龙鸿笙怎么可能是合格老师。

橙黄卤灯暖透年轮樑木,空杯里绸缎掛壁,注入韶华迁徙的滤镜,他哺了酒气,不禁触景敞怀:「其实6岁之前我一直寄养喺宝安,同阿爸聚少离多,观澜全部係D客家佬,结果围头话未学识就飞咗去美国。」

「咁...你阿妈呢?」

Ray敛起眼神:「我冇阿妈。」,短暂顿停,语气流露悄愴:「由细到大佢连张相都无留底...阿爸又唔钟意讲佢嘅嘢,係等我大咗佢先话我知阿妈因为有病一早喺香港过咗身。癌症,医唔好。」

阿羽心尖一涩:「对唔住。」

人人艷羡的紈絝公子并非父母庇荫坦途一路。总角幼孩困居郊村,不为三餐足食惆悵,只眼红别家阿妈打仔,每个祭天神供三牲的日子,他忍冻挨凉淋遍符水,抢下甜糕粄吃得撑肠拄肚,烛龙炭点亮岁火,出方迎四喜,祈愿来岁如花发,阿睿想见阿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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