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最后的灯火阑珊(2 / 2)
初秋之时,母亲在小镇上那个总是围着很多人的小茶馆里,将身上的钱输得一干二净。傍晚,父亲很生气地坐在家里等母亲回来,他此时变成了一头随时可能发怒的狮子。母亲输了钱,回到家来的心情也很差,他们没说几句话便大吵起来。父亲那天没有如往常一样让着母亲,他们越吵越厉害,左邻右舍都来了人,怎么劝也劝不住。我就站在人群里,在人影晃动的间隙中看着他们吵着吵着就动起手来。大家拉的拉,劝的劝,世界变得无比混乱,所有人都不知道到底是谁拉了谁,谁攘了谁,谁又推了谁。
这样的混乱,在母亲晕倒之后,一切都归于平静。人们扶着晕倒的母亲,父亲也愣住了。
“还都愣着干什么?快!送医院呐!”
“快!送医院!送医院!”
在邻居们的吵嚷下,父亲背起母亲跑着出门去。
人群也跟着散去,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屋子里,似乎没有人发现,我就这样被所有人遗忘了。
我将屋里的灯开了一整夜。天亮之前,他们再没回来过。我一个人,回忆着刚才的混乱,与孤独为伴。
失学的日子里,我的时间大把大把的空了出来。
我和沈夏至的脚印遍布了整个小镇,小镇不大,但我们总有玩的。碰上赶集市的时候,我就和沈夏至跑到最热闹的拱桥上,趴在那里看着桥上的人来人往。桥下有小船穿行而过,船里满载着蔬菜瓜果,岸上的人一吆喝,船家便会立刻摇桨靠上去。“蔬果任你挑,全是今早天微亮新摘的。”船家总会来这么一句,有时碰见个外地来的游客,船家更是热情,买他一个果子,他能把整个小镇的故事都告诉你。这样的时候,我和沈夏至会挤在人群中,偷偷听上几句。每次总是不一样的故事,要真细说,那是怎样也说不够的,我原本觉得我是那么熟悉这个小镇,但如今又觉得它是那么陌生。外来的客人都叫它江南,说就这是个惆怅的地方,石板上的青苔是惆怅的,墨色的河水是惆怅的,就连那吝啬的阳光也是惆怅的。我不能明白,我觉不出这个小镇的惆怅,要非让我找出个惆怅的来,我觉得那只能是沈夏至了。我就觉得是他,自己也说不出原因。
关于江南,还有一个人很感兴趣,那便是书院的屋主了。他也来市集,只是不同于别人,他逗留的,更多是卖旧物的地摊子。年轻人将报纸铺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一件件旧物摆好,然后坐在小凳上打发闲暇的时光。屋主在旧物摊子面前蹲下来,轻轻拿起来端详,有时是一只沾了泥土、色泽也不再那么光亮的青花瓷瓶,有时是几块布满铜臭、模糊了年代的古钱币,又或者是被时光蛀坏、缺边少角的泛黄线装古书……看上眼的,便询了价钱买下来,他从不与小贩议价,总说是值了。屋主尤其爱书,卖旧物的小贩每每有书都先给他留着,他也总会满心欢喜地掏钱买下,还要用蓝布仔细包起来,怕集市人多给挤坏了去。买了书,屋主又没入人群里去,他并不急着回家去,像是在人群里寻着什么,若是此时,有谁又在说江南的事了,那么他便寻着了。是的,他的确在寻着什么,寻的便是这些故事,这些旧事。听那说故事的人讲完,他好似意犹未尽,想要拦下那人再多讲些,却又觉得不妥,刚伸出去的手又急忙收了回来,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走了。
大多时候,我和沈夏至会在呆到集市散去。午后,人们便会慢慢散去,很多时候,小贩会把所剩不多的东西分给还在集市逗留的孩子,我和沈夏至也不例外,每次都捧着一边啃一边离去。运气好的话,也许会遇见书院的屋主,他的兜里总是装着糖果,见着孩子就掏出来分给大家。我喜欢糖果,总是把沈夏至的那份一起吃掉了,为此还蛀坏了两颗牙,一颗是我的,一颗是吃了沈夏至的糖果帮他一起蛀坏了的。蛀牙时常会疼,但是心里想着的是糖果,甜的。
秋天过了一半的时候,父亲跟着远房的亲戚离开了小镇。母亲终没能够留住父亲在家里,离开的前一晚,父亲沉默了许久,只道“过年的前一定回来”,便不再理会母亲。第二天一早父亲走了,走前,母亲没有起床,父亲也没有道别,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关上门走了。母亲在床上躺着,扯着被角流泪。因着父亲的离家,母亲闹了好几天的脾气,我顺不了她,她要生气了打我,我便一溜烟跑出门去,她在后面大骂:“野了,野了!这丫头跑野了!”
从家里跑出来,我的目的地自然只有那一个。沈夏至。天阴沉沉的,这个南方小镇的阳光很少,我独自走在小镇的青石板道上,小河静悄悄从我身边流淌过。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雨来,雨点从几千米的高空坠落,细腻如丝。抬头望去,云雾缠绕了黛绿的山丘,衬着这白墙灰砖的小镇民居,好一幅江南水墨画卷。我不知道远在远方的父亲,此刻见到的景是否也如眼前这幅水墨江南一般的美,也不知道他此刻是否也如我在想念着他这般想念着江南小镇,想念着母亲,想念着我。
我不知怎么的,父亲走了之后,我时常想起别离,然后害怕起来。我想着沈夏至,会不会终有一天,他会同父亲离开母亲那般,也离我远去。我想着我将会在茫茫未来中失去他,便难以抑制恐惧的蔓延。然而,我所担忧的,还是势不可挡的一步一步逼近来。
新年将近,母亲还在一如既往地期盼着父亲回家来,那段日子,父亲一直少有音讯,说是要回来了,却迟迟不能确定下归期。母亲从日出等到日落,换来的,只有一声失落的叹息。
我有大把的时间和沈夏至厮混在一起,日子并不如母亲那样寂寞无聊。变故悄然而至,无论是沈夏至,还是我,都措不及防。也许,若命运执意要开个玩笑,任谁都是无法防备的吧。
那个午后,我与沈夏至在巷子里追逐嬉笑。这本是寻常孩子的欢乐游戏,他故意跑得不快,在我快要抓住他的时候,忽然起了个小心思要捉弄他一下,便伸出双手铺了过去。若我能早知与沈夏至的这份情是那么容易破灭的脆弱,我断会掐死所有想要捉弄他的小心思。可,没有人能够预见今后,谁也看不见自己的人世因缘,于是,错过的注定要生生错过。在我将沈夏至推离出去的时候,我的母亲却出现在了他的身后。目前挺着微隆的肚子出门来,刚走到巷口便撞上了被我推出去的沈夏至。若是平常,也不过挨她几句骂就过去了。如今,我和沈夏至看着她倒下去,脸都吓白了。
母亲捂着肚子站起来,我不知道她撞到了哪里,她的脸色也苍白了。她在巷口大骂起来,恶毒的言语全砸到了沈夏至身上,他想去扶着母亲,却被母亲推到一边。我赶紧过去扶着母亲回家去,她一边骂着沈夏至,一边掐我。我不敢回头去看沈夏至,心里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只是难过得想哭。
母亲回家之后,脸色还是没有好转,她仍旧骂骂咧咧的。自从父亲离开,邻居也习惯了母亲的脾气,轻易不再过来问询。她就一直骂,骂沈夏至又骂我,骂了我又骂出了远门的父亲,还有很多很多,那些我并不熟知的人,她都骂了个遍。直至暮色降临,她才累了,住了口。她站起来,往门外走去,在门坎那里,她再一次摔倒了,只是这一次,她没能自己站起来。我吓坏了,院子里正好出门的邻居看见也吓坏了,她慌张地跑过来扶起母亲,忙问着:“怎么样?怎么样?摔着了吗?有没有事?”不一会儿,她尖叫起来:“霜啊,我先送你妈去医院!你去找你叔叫他给你爸打个电话说,赶紧回来吧!”我愣愣地站在屋里,她扶着母亲离开了,不高的门坎上,一抹殷红格外刺眼。
母亲回来之后,憔悴了很多,她不再骂骂咧咧,只是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发呆,有时候盯着屋顶看着看着就流下泪来。直到几天后,父亲赶回来,她才抱着父亲放声大哭起来。他们不再轻易让我出门去,不准我再见沈夏至。母亲恨极了他,有时看见我想起了沈夏至,便捡起手边的东西朝我扔过来。父亲厉声将我喝到一边去,然后安慰起母亲来。他们厌极了沈夏至,也开始讨厌起我来。
我偶尔在我家不远的巷子里看见沈夏至。漫长幽深的小巷,青石板在时光之轮的碾压中破碎凌乱。不远的地方,过街楼下,沈夏至倚着墙,他静静看我,不发一言,而我却似乎听见他心底的声音。或许,他与我都明白,我那一掌推过去,从此,我们将越来越远。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走过去跟他说些什么,我害怕我心里那些假定都会变成残忍的现实,我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面目去面对沈夏至,我是歉疚的,我对于他的亏欠,在那一掌之后,拉得好远好远。我总是想走过去,但却每次都仓皇逃离。
母亲失去了她腹中的那个孩子,她伤心了很久。新年里,人们都沉浸在爆竹烟花的喜庆热闹之中,她独自寻着找到了沈夏至家的破屋子。大年初一,她闯进了沈夏至家里,那扇有着很多缝隙的木门,在母亲一脚踹过去之后垮了半块。别人在热闹的时候,沈夏至家却是在混乱之中。母亲打了沈夏至,沈夏至的母亲在里屋里又哭又叫,人们都说那声音凄厉得瘆人,沈夏至的母亲对着那扇锁着自己的门使劲拍打,手指都抓出血了,最后,那扇门被我的母亲砸坏,她才得以出来。沈夏至的母亲一出来,便发了狂,和我的母亲厮打在一起。镇上的人赶紧跑到家里来找父亲,父亲赶到的时候,母亲身上沾了好多血,而沈夏至的母亲,被她用那屋子里唯一的木椅砸断了手臂。
母亲没有再回来,他们送母亲到医院简单包扎之后,镇上便来了人带走了母亲。他们说原本就是母亲找上门去的,沈夏至的母亲是个疯子,打了人是不用负责任的,我们还得赔偿沈夏至母亲的医药费。
新的一年,沈夏至也不再来找我了,门前的巷子,漫漫绵长,如同我与沈夏至之间的距离,只是,我们谁也没有勇气再去走近。
曾经,我以为什么都可以是一辈子的事,比如母亲的任性,比如书院门前的荷塘,不如我的小镇,比如沈夏至。比永恒短暂的是一世,比一世更短暂的,是生离。母亲恨极了沈夏至,父亲也不再让我与他来往,沈夏至自知。即便是我自己偷偷跑了出去,可以要与他遇见,他也总是远远躲开我。避我一条蜿蜒小河,避我一座青石拱桥,避我一路幽长雨巷。我很难过,我总是望着他,眼眶里泪水打转,他视若无睹。我的世界模糊了,他便消失在这模糊之中。
高墙雨巷,暗沟里有水静静流淌,我抬起头去看将要下雨的苍穹。不知什么时候,太阳竟然从云层里钻出一角来,刚光如同沙漏,从云层间隙里细细漏下来,不知落到镇上的哪户人家去了。我头顶的,只有厚重的、快将我碾压至死的铅灰色云层。
羞耻心丢了之后,我再没去找过沈夏至。沈夏至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在镇上没有碰见他。已经定下的婚期眼看着一天一天近了,我开始后悔起来,悔那日不该打了沈夏至,悔不该对沈夏至说出那样的话,悔不该那天跑去找他。如今,想必他已然讨厌了我,不会再想见到我了。我这么想着,整日失魂落魄地在小镇游荡。
我没有想到,沈夏至终究还是来找我了。就在离我家不远的巷子里,他看着我,未等我将心中的歉疚汇成言语,便拉着我的手一路跑到了镇西的河边。
他家门前的河边,正停泊着一艘小小的木船,船上挂满了红的、白的、粉的、黄的……各色各样的野花,似乎小镇里所有的野花都在这里了。我这时候,才发现,沈夏至拉着我的手,他的双手,十根指头有八根都缠着粗布条,右手的手掌也缠着布条。我终于知道,许久不见,他并不是讨厌我了。
沈夏至先上了船,站在船头向我伸出手来。我将手搭上他的掌心,他不会知道,此刻,我交付与他的,是我整整一颗甘愿同他颠沛的心。他不懂,他一直都不懂。我坐在船上,沈夏至摇着桨,在离岸不远的地方,他便停了下来,小船在水波里飘摇。我回头去看河滩,看沈夏至的家,他家门前的那棵老树没了。沈夏至将它锯了下来,做成了如今我坐着的小船,原本长树的地方,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树桩,和堆在屋前那凌乱的树枝柴火。
坐在小船上,我开始怨恨时光。这怕是我此生唯一的时刻,它却依旧步伐匆忙。
那天别了沈夏至,我哭了,哭得很厉害,我觉得我可以连五脏六腑痛眼泪一起哭出来。天空应景地下起了雨,细雨静默无声,我只上天还是有情,它终究为我、为沈夏至落了泪。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原来,没了沈夏至的陪伴,这个小镇的每一座桥,每一个巷子,对我而言都是那样的陌生。桥头的商铺,老板正忙着将雨伞摆出来,我从他门前路过,恍然间瞥见一把绘着夏荷的油纸伞。它挂在店里的墙壁上,落了些许灰尘。我想起那年沈夏至摘的荷花,都已经随时光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如同如今的我,如今的沈夏至,再不复当初。
夏末,婚礼如期而至。我第一次看见那家人的新郎,老实腼腆,人们都道可惜是个哑巴。
婚礼是那家人办的,顾了一个乌篷船,大红的绸子挂在上面。我穿着嫁衣被喜婆背着到了岸边,船上的新郎向我伸出手来。我恍然间仿佛又看到了沈夏至,湿了眼眶。
上了船,我四处张望,岸边的人们都欢乐的跟着喜船奔跑。在那笑颜如花的人群中,我看见了书院的屋主,他笑着冲我挥手,可是,我再也没有找见沈夏至。是啊,今天他是不会来的。这样的我,他自然是避之不及的了。
我随着挂满红绸的喜船顺着小河离开了小镇,哑巴站在我身边笑着,他说不出来话,只能发出一些“伊伊呀呀”的声音。一路上,我一直望着小镇我和沈夏至走过的地方,当时的两个人影,如今都幻灭成了烟尘飘散。
从此,我将远离这个地方。
从此,我都将心留在了这个地方,留在这一桥一巷,留在那时开满鲜花的小木船上,留在那个懵懂木讷的少年身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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