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2章 天下共睹(2 / 2)
暖阁里,丫鬟正在榻前侍药,听见帝驾到了,手一哆嗦,半碗药泼在了地上。她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抬眼就瞥见了一双华靴,半幅衣袂,似如水月华,天霜淡云,入了人间楼阁。
“奴婢叩见陛下!”丫鬟伏在地上,一颗心蹦到了嗓子眼儿。
“汤药都服侍不好,还不下去重新煎来?”步惜欢瞥了眼地上,话音淡如秋风。
丫鬟仅听这散漫的语调就能想象得出年轻帝王的雍容风华来,可她不敢抬头,连收拾只药碗都慌慌张张的,根本不敢有片刻的逗留。
丫鬟退下之后,暖阁里只剩君臣二人。
“陛下……”
“爱卿身染重疾,不必拘礼了。”
几日不见,何善其的头发已然全白了,瘦得脱了相。步惜欢看着这副油尽灯枯之相,缓步到了窗前,望着后园子里的冬景,问道:“爱卿可知今儿是什么日子?”
何善其伏在榻边,苍发遮着脸,身子颤得厉害,悲哭道:“今日……是罪臣孙儿的头七……”
“你可恨朕?”步惜欢望着窗外的晚霞出神。
晚霞透过窗棂染红了床帐一角,许久过后,何善其才吭声,“难道陛下就不恨罪臣?”
“恨?”步惜欢回过身来,目光无波,“你孙儿觉得朕怕何家,你觉得朕恨何家,你们可真是一家子。”
何善其吃力地抬了抬头,想要看清皇帝的神情,却只看见窗棂割碎了晚霞,残红似血。
“朕这辈子,只恨过一人,怨过一人。你们祖孙比之先帝的元贵妃和朕的父王如何?何至于朕恨?爱卿把朕的心眼儿看得也太小了。”步惜欢叹了一声,“朕六岁登基,踽踽独行,要活命,要亲政,摆在面前的从来就没有一件容易事儿。不就是联姻没成吗?在朕这儿还算不上挫折。何况爱卿当年虽然没答应追随朕,可也没碍着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由着朕在这江南成了势,这已然是襄助之功了,所以朕才封爱卿为襄国侯,何家之功朕可都记着呢。”
“可何家还是成了今天这副破落模样。”何善其的笑声苍哑,也不知讥嘲的是谁。
“爱卿怨朕薄情寡恩?”步惜欢听着那笑声,眸底添了凉意,痛声道,“朕若不是念着当年之功,你何家连今天这副模样都没有,早就罪及九族了!你可知你孙儿那夜兵谏,水师、戍军、禁卫、州军,死伤了多少人?整整三万余众!年关将近,不知多少人家门前挂丧,你以为痛失儿郎的只有你何家?”
“可老臣只有这一个孙儿啊!”何善其伏在榻上,笑声已换作了哭声。
“那朕呢?那些追随朕的人呢?哪个不是压上了身家性命?你孙儿败了,你责朕杀他心狠,他若是兵谏事成,今日只怕就是朕之近臣的头七!爱卿还会怜惜他们哪个是家中单传吗?”步惜欢瞅着榻上,眸中波澜已平,“朕还当你中年丧子,不忍管教孙儿,这才把他纵容成了这副性子,闹了半天,他是承了家风。”
何善其使尽气力,似乎想仰起头来说些什么,喉中却痰涎壅塞,咕声哑沉。
“爱卿啊,当年朕自身难保,而你要顾全何氏一族,朕不怨你。可你不愿一博,朕亲政之后,就不该来沾这天子近臣的荣宠。你以为朕不知道那往临江茶楼里安插学子,宣扬皇后专宠祸国之论的事儿是谁授意的?你暗中所行之事未成,就与朝臣联名奏请选妃,你一贯不言立场,这事儿上却明明白白地出了回风头,你以为朕不知你在谋算什么?你是拿不准朕对何家的心思,想刺探朕,看看朕对你何家有几分忌惮、几分容忍,所以朕就处置给你看了,朕等于是拿对八府的处置告诉你了,朕不会动何家,但也不惧何家!你懂了,可你孙儿、孙女却想与朕一博,他们一个大行兵谏,要清朕之侧,一个勾结岭南,要害朕发妻,如今事败,爱卿怪朕心狠?”
“朕早有一言,想问问爱卿,江南水师乃朝廷之师,水师都督乃武职而非爵位,何来世袭之说?不是你见朕势微,生了割据一方,独霸水师之心,为何由着军中将士将孙儿拥为少都督?他自幼把朝廷之师当成他的囊中私物,朝廷要收回兵权,他岂能不跟朕拼命?还有,若不是爱卿当年既不想冒从龙之险,又想沾朕亲政后的荣宠,为何不明明白白的拒绝婚事?你孙女自幼就觉得后位该是她的,有此执念,是谁之过?”
步惜欢一口气问罢,何善其僵在榻上,枯槁之态形如老尸。
窗外起了风,枝影摇乱了人影,半晌,步惜欢道:“若非念及当年爱卿不曾落井下石,朕今日绝不会来此探望。”
说罢,他从窗前走来,经过榻旁未停,径直往外屋去了。
“陛下!”何善其猛咳了一声,一口血喷在了榻脚上,“陛下,罪臣的孙女……陛下打算如何发落?”
“朕已下旨将她押解回京,上元节前后应该能归。爱卿好好养病,兴许朕能恩准你们祖孙见上最后一面。”步惜欢住了脚步,却未回身,说罢便出了暖阁。
悠长的起驾之声在院中扬起,隐约可闻屋里传来悲哭之声,丫鬟端着新煎的药回来,见帝驾已然去得远了。
这年是嘉康初年,皇帝亲政的头一年,按祖制理应大庆,皇帝却以哀悼阵亡将士为由免了大庆之礼,如此一来,都城更没了年节的气氛,百姓不敢张灯结彩,坊市不敢大开庙会,连花街柳巷里都冷清得很,唯一一处敢高声喧哗的地方便是临江茶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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