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临终(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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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七郎伸手想抽脇差,却被守卫一把抢走丢在地上。

「我再说一遍,都给我让开,我要见……!」吉法师想张嘴大喊,一个侍卫摀住他嘴巴,两名按住他左右手。弥七郎和小平太在旁也是双拳难敌四手,被紧紧架住,完全帮不上忙。

「咳咳咳咳咳…咳…让他…咳…让他……」寝室内起了一阵骚动,有人想张嘴讲话,却不断被自己的咳嗽打断,室内的眾人开始吵杂了起来,几乎把那人的声音压下去。

「主公不要激动,保重身体,外面的骚动很快就会平息。」烛光透出了个想要起身的影子,但那影子马上就被旁人压回床上。

「咳咳咳…你!咳咳…你、你………不…咳咳…不对…让他进……咳!让他进………咳咳咳咳咳咳咳咳…让他…让他…」弥七郎很确信那是信秀大人的声音,他也被旁人控制住了!弥七郎心底涌起一阵怒火,更加激烈地想要摆脱挣扎。

「哼嗯!」吉法师用力咬了侍卫一口,那守卫吃痛放开。

「放手!让我见他,让我见…让我见…」另一名守卫更加用力地摀住吉法师的嘴,铁了心不放他出声。

吉法师激烈地甩头,死命想挣脱守卫的束缚,却被七、八名守卫联手按在地上。

「先把他们带开,绝不能让他们见到主公!」年长守卫压低声音命令道。

弥七郎见多在战场上的廝杀了,但从来没看过这么无耻的事情,他青筋暴露、泪水从怒目圆睁的眼角漏出,但无奈对方人多势眾,还把他的脸往土里按。

「让我见……………我爹…」吉法师再次甩开守卫们摀住嘴的手。

「爹~~~~~~~~~~~~~~~~~!!!!!」

吉法师那声吶喊回音悠长,直入室内,里面的眾人沉静了一霎。

「是三少爷的声音!还不让他进来!!」那是平手爷的声音。

「平手大人,您疯了吗?」

「这种非常时期,绝对不能让那混混进来捣乱!」

「大老爷身体微恙,见到他会怒急攻心的!」

室内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全都反对让吉法师进去,眾人的反对很快地就再度变成喧哗声,掩没了平手爷的声音。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信秀大人在一片喧闹中无助的咳嗽。

室内室外,父子俩人同样地无助,孤军闇境,悲从中来。

突然背后廊道传来一声大喝。

「你们在对织田家的三少爷做什么!?还不放手!!」坂井政尚一声大喝让喧闹回归平静,他跨过廊道上的尸体走入庭院,愤怒地瞪着那群守卫,身后跟着二十来人,全是马回眾成员。

「我…我…我们收到命令,任何人都不准随意进出……」一个守卫怯懦懦地想出理由。

「大老爷的命令是『间杂人等』不能随意进出,而你们抓住的人,一位是织田信秀大老爷的亲生儿子织田三郎信长大人,另一位是马回眾的同袍兄弟津上长实大人,还有一位是大老爷亲手为他元服的服部春安大人,他们是间杂人等吗?是吗?!」坂井政尚话音落下,没有半个人答得上话。

「还不放手!!」坂井政尚又是一阵暴喝,弥七郎感觉到架住他的手正在轻轻地发抖。

「让信长殿下进来!」平手爷在里面大喊。

守卫们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了手,信长用力一推把他们纷纷推开,弥七郎和小平太也跟着爬了起来。

「弥七。」吉法师向他说道。

「怎么?」

「你有毛巾吗?我想擦下脸。」吉法师满脸血污,不过令人意外的地方在于,一向不拘小节的他如今慎重地注重自己的仪容起来。

是了,今夜可能是他和他父亲的最后一面,哪有不整理乾净的道理?弥七郎想是这么想,可是手边哪有毛巾生出来给他?

「少爷。」坂井政尚从一名马回那边接过毛巾,递来给他。

「谢谢。」吉法师接过毛巾抹去满脸脏污,又从旁人手上接过方才丢在廊道里的直垂,虽然上面血跡斑斑,但一时之间也只能将就了。

拉门推开,室内重臣齐聚,其他兄弟包括广忠、信行,以及吉法师的生母土田御前也都在。

信秀靠着平手搀扶才能勉强坐起身,一看到吉法师,便露出了微笑,连咳嗽也止住了。他开口讲话时,突然声如洪鐘,面色红润,完全看不出行将就木,和刚刚咳嗽不止的病夫判若两人。

「刚打完仗回来?」看着吉法师浑身脏污的模样,信秀大人如此说道,言谈间显露出难得的慈祥。

吉法师也笑了,「打了三场,前两场大胜,最后一场…我像个小孩一样手足无措,最后是靠旁人解救才脱身。」

「回得来就好、回得来就好……」信秀大人直点头道,他要吉法师坐在他身旁,然后把手搭在吉法师肩上。

「既然所有人都到齐了,我也能宣布我的遗嘱了。各位!我宣布织田三郎信长就是我的继承人,将在我死后继承家督之位,所有人都要听从他的命令,不得有异议。」织田信秀身体坐正,从病榻上对着眾人宣布。

「谨遵成命,竭力为少主效命。」平手爷以及一些重臣毫不犹豫地双手扶在地上向吉法师行礼宣誓,然而这样的人终究是少数。

「其他心有不甘的人,要不现在就反了吧。」织田信秀浅浅一笑,此时坂井政尚佇立在门外,锐利的目光扫视着眾人,身后的马回眾神情凛然。

林通胜望向信行,两人交换一阵眼神后依序弯腰臣服。

信广和其他兄弟自不用说,连土田御前也向吉法师行礼。

其他重臣彼此面面相覷,一阵犹豫之后,也零零落落、三三两两地俯首称臣。

只剩柴田胜家大人仍然抱着胸口挺立在眾臣之中,双眼直盯着吉法师,反覆估量。

「权六。」信秀大人朝柴田大人喊道,语气之中却是恳求多于威吓。

柴田大人眼神一低,双手自胸口放下伏在地上,庄重地向吉法师行了合手礼。

「很好,从明天开始,就由三郎以他自己的名义替我行文。其他细节我会交办给平手负责,其他人都下去吧。」

信秀大人一声令下,眾臣纷纷离席,许多人在临走前都忍不住对吉法师投以一个怀疑的眼神。

弥七郎跟在眾臣后面步出房门,坂井政尚悄悄地将他拦下,「你也是马回眾的成员,从今天起就要守着主子的秘密了,尤其是你的主子,最好从现在开始习惯。」

弥七郎和坂井组头一起把房门拉上,两个人转身背向房门,严防其他人靠近偷听,其馀马回眾站在庭院里把守外围。

房内鸦雀无声,父子俩人一时无语。弥七郎好奇此时信秀大人究竟是坐是躺,吉法师在一旁有没有搀扶。

「恨我吗?」信秀从室内传来,大概只有站在门口把关的人才能听得那么清楚。弥七郎很好奇坂井组头站在门口听了那么多年的秘密,心里作何感想?

吉法师想了很久,「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以为我想杀了你,但后来我才明白,那不是恨,我是埋怨你不疼我。」

信秀大人顿了一会,弥七郎想像得出他正在点头的模样。

「家里的事情太过复杂,我要是多流露一点对你的关爱,恐怕你也不会在这里了。咳咳…」

吉法师沉默了一会,在见识过刚刚廊道上的激战后,连弥七郎都能体会这句话的意思。

「为什么选择我?」吉法师问道?

「怎么?你不想要?」

「不……只是自小到大,很少有人把这么……重大的东西双手奉上给我,我……不是很习惯。」

「你人生大部分的东西都是靠自己双手奋斗得来的……对吧?虽然这一切还是依赖我封给你的那古野城…还有织田家的招牌才能有个开头,但如果当初我是把那古野城封给勘十郎,他今天拥有的还是只有那古野城。」

弥七郎听着这句话很不明白。

「你想要个能开疆拓土,而不是只会循规蹈矩的人。」不像弥七郎,吉法师似乎听得明白。

「你不了解你的兄弟,如果今天家里需要一个一丝不苟的人来做家督,他是很好的人选,只是这样的人…没办法在当今世道让织田家延续下去,他做不了…………战国大名。」

「战国……?」

这次轮到信秀大人沉默了,他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再度开口。

「在你曾祖父那时代,每个人的阶级身分都是从父祖那边传来,然后再传给自己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永恆不变,一个低阶武士永远是低阶武士,他的子孙亦然。在应仁之乱爆发之前,在那个规矩礼教像铁一样坚固的世界崩坏之前,你绝对想像不到织田家会成为一个能养活上下几千口的大户人家。是这个子杀父、下剋上的乱世给我们机会,这个『战国』向你祖父月巖敞开了门,让他有这个名分打下津岛,从那时候开始,我们织田家每一次的壮大,都是从身份比我们更尊贵的人手上夺来的……就像你一样啊,三郎。」

「但是,有机会就会有危险,在这样的乱世,不只要向上谋夺主君的权位,更要向下压制住臣民的造反,才能让家业保持兴旺。而要做到这点,智谋、仁德、勇敢,都只是其次,你必须……必须在关键时刻容许自己做出『非道』之举,更要成为纯粹的『非人』,不要让感情还有道德阻碍你,要以家业的利益至上。除此之外…我还要传授由你祖父月巖亲传的武器,就是这个!」

信秀大人说完之后,父子俩人沉默了一会,不知大人是拿了什么厉害武器给吉法师看?

「这个……。」吉法师说道。

「你懂吗?」信秀大人问道,弥七郎可以想像出大人手指那件独门武器教导吉法师的画面。

「懂。」吉法师相当肯定,而且意味深远。

「我想也是,你用它的方式虽然还欠纯熟,不过将来自会悟出心得的,要记住,这东西可以兴国、济民,甚至害命,这东西也是为何你祖父拿了个小小津岛就能扭转局势的原因,我靠着它南征北讨,才有了如今成就。要记住,不是要聚敛,而是要控制它的流动。」

「流动…流向,原来如此。」

「看来你比我想像中的还要有心得,这样我…呕噁、咳、咳咳咳…」

「躺着吧,爹。」

「我…咳咳咳…我到头来只给你留下个残局,外有、咳咳、今川,内有…咳咳…内有…咳,他们兄弟俩…咳咳,我没有好好养育你…咳咳,也没来得及帮你打点…咳咳咳…还要你帮忙收拾善后,请你、咳、请你原谅我这个父亲……」

「没这回事,爹!」吉法师相当激动,「我从小看着你的背影长大,观察你为人处事,看着你南征北讨…我,我一直在私下模仿着您,您是我心中的榜样!谢谢你,当我的父亲大人!!」

「如此…最好,」弥七郎一直专心地听着,脑海里不断出现信秀大人嘴角露出微笑的模样,「我已经没有任何牵掛,……记住,你是对的,不要让任何东西束缚住你……不管是礼法…还是舆论,………甚至是为父的成就与失败。不要束缚住你的潜力……你一定能完成下剋上,甚至得到天下……都…都……」

「爹!爹!!」

「织田家就拜託你了……」织田信秀说完他最后的一句话。

拉门被猛然拉开,吉法师探出头来,「叫大夫进来,我爹失去意识了!」

大夫就在庭院等候,他入房把了把脉,对吉法师说道:「大人最好心理有所准备,老爷恐怕不会再醒过来了。」

吉法师听完把脸埋进掌里,「让我和我父亲独处一会。」

于是眾人相继离开,留下弥七郎和坂井组头以及其他三、四人一起站岗。那一晚相当奇妙,弥七郎想着许多事情,竟然没有一点睏意,就这样站到了天明。

信秀大人后来又支持了半个月,除了偶尔的呢喃外没再吐过半句完整的话,最终在某个夜晚溘然离世。

吉法师,也就是织田信长,成为弹正忠织田家的新任家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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