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节(1 / 2)
夏舟疯魔了一半,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声音竟有无比的凄楚,“是啊,徐斌!徐斌!时疫前每五日便要来一次极乐坊的胖子,他都比我得重用!……五年,五年啊!百姓争粮不足,独我一人供养南境大军粮草后勤十之有四,各级官员有一,向繇以巨灵宫、朝廷开支为由分润有三!唯剩两层利润再投入艰难维持至今!这偌大的南境,偌大的渝都,向繇所用一丝一梭,你们用的一餐一饮,哪里不涂我的心与血?!可我算什么呢?我算什么呢?南君眼也不眨地就把我推了出来,眼也不眨地就把极乐坊送出去,只换了一句应答,’极乐坊而已,殿下贵为太子,天下都是您自家产业,不必臣的答允,让人来吧。’’极乐坊而已……极乐坊而已……!’我供养他数万大军,原来我只是在他眼中的’而已’!”
辛鸾给徐斌什么官职和权限?向繇给他什么官职和封赏?
天壤之别,云泥之别!
夏舟面上的神情完全变了,狰狞,怨毒,悲恸,哀切,他的声音回荡在四周的封土水面。
这骇人的发作,饶是邹吾也没法不触动,远方的号子声骤然而想,他稳住心神,朝夏边嘉伸出手去,请求道,“先生既然清楚,那还请下得台来,助含章太子一臂之力。”
“没用的……”
夏边嘉袖袍翻飞,漆黑的夜幕中长笑看他,“武烈侯,没用的……我之时运,就如这极乐十四坊,尽矣……尽矣。”
邹吾心头一急,还想说些什么,夏边嘉却从怀里扔下两卷书册来,“你拿走吧,算是赠礼,不枉你陪我一场,这是我给你的报答。”
夜风将那书卷哗啦啦地卷开在地上,飞洋洋卷出数丈——
邹吾却看也不看,直盯着夏边嘉,再进相劝,“先生就不想亲自复仇嚒?先生就不想再成功业嚒?下来,我们一起上巨灵宫去,去讨个公道!”
夏舟冷笑一声,像是怪他得寸进尺,“你大概不信,我恨向繇其人,畏其手段,敬其心志,却也怜其身世。我不会帮你对峙的!”
“轰隆”一声巨响,低沉似雷,奔腾如马!
邹吾警觉地朝东望去,知道第二波闸口水已经来了!
他一脚刚迈出去,夏边嘉立刻伸展双手,向两侧高举,“我说了,你不必救我!”
邹吾被他一喝,一下子又止住脚步。
“风月门的生意做久了,最后跟你说小机密罢……这世上人多是两幅面孔,一副是在极乐坊外,一副则是在极乐坊内,我看过多少’正人君子’在这里放浪形骸,看过多少’爱妻丈夫’在我这里寻欢偷腥,便是端严如巢瑞瑞将军那般人物,也偷偷托人来过我这里消遣,南境位高权重之人,无人不在我这处过夜,这么多年,只有两对人例外。”
他看了邹吾一眼,那一眼如此复杂,可邹吾看懂了:他说的两对,一对是申睦向繇,一对说的是他和小鸾。
“可是你们两对儿相同也不同。十四年前,你们一对在宗庙神祠翻云覆雨,十四年后,一对儿在祭神大典拜将封侯,一个说’我大将军乃上将之元,雄姿英发’,一个说’封后人选不是没有,若是诸公同意,今日便能册封’,一个在大典之后当即拔擢为左副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个在大功之后,只封爵位,未给一项实权要职,却奔波治灾一线……我当日看小太子揭开面具,心里就在想,天哪,天哪,你们怎么不早出生个十四年!你们怎么不早来这南境渝都十四年!一场瘟疫你们手起刀落提拔了那么多人,让那么多人得到重用,哪怕糜衡那样两面三刀之人,你们都给他那么险要的官职!可是你们怎么晚了这么久?!那些官卑职冷、永无出头之日的日子算什么?我们这些脚踩良心,手涂人命的人算什么?我和恶鬼交换境遇一点点的改变,左支右绌至今又算什么?黄壶他敢不听话吗?糜衡他敢不跑吗?沧浪之水浊兮,沧浪之水浊兮!没有你们,他申睦向繇也是南境一时之人!你们既然已经晚了十四年,十四年!又为何还要来?!!”
“呼啦呼啦”地巨响,沿着恩河的低矮屋舍被呼啸着冲垮,水头翻涌,浊浪排空!所到之处,全数席卷一空!
“对不起……我此生已牵扯太深,早已无法自拔,”夏舟看着邹吾,缓缓地正了正衣冠,将胸前的獬豸补子理平,“所以你不要怪我不帮你们,不要怪我。”说着再不迟疑,整个人猛地向后一仰——
“夏先生!”
邹吾浑身汗毛陡然倒竖,猛地抢前一步,可是来不及了!风急浪涌,第二波浪头宛如择人而噬的恶鬼,从峭壁冲刷下来,急打翻腾,咆哮吞噬!
昔日繁华尽数雨打风吹去,天地之间,只剩夏舟被水势冲走前最后苍茫凄烈地一吼:
“快走!向繇今夜要炸平渝都——!!”
第180章 殊死(18)
佛说地震有六相,动、起、涌、震、吼、击,各相复为三种,声若奔马,动若奔雷,可天地间的悲喜从未相通,巨灵宫内,铜壶钟漏在第二次开闸放水的波动中逐渐放缓,就像那些涌动的不安的征兆,此时滴滴答答,全部落于寻常。
辛鸾在微微摇摆的烛影中抬头,画梁雕栋映衬着他年轻的迷惘,将墨麒麟刚刚的话轻轻接上。
“所以南君觉得这天下是我高辛氏的?”
他的声音很轻,好像说这样的话都觉得羞耻。
可墨麒麟的语气却有异常的镇定:“殿下明知故问,天子富有四海,这还用谁来说?”
辛鸾:“既然这天下都是我父亲,那我请问南君,先帝在时,我高辛氏几人称霸?几人称王?”
果然,这追问把墨麒麟阻住了,铜墙铁壁一样的神情,出现了刹那的迟疑。
“按照南君的道理,那我父亲当年打了江山,就不该封外姓家风骏,就该理直气壮地据天下为己有,大封无皋山高辛氏旧部族。”
墨麒麟并不是蛮不讲理之人,辛鸾的话让他思量片刻,轻轻抖了下衣襟,坐回到辛鸾的面前,端详着他:“先帝与你说过什么?”
他的眼神十分认真,认真中海油三分克制的讨好,好像能从辛鸾嘴里听到先帝的只字片语也好,辛鸾眸光一闪,瞬间就意识到,眼前人虽然没能参加爹爹南阴墟的葬仪,却他一定很追念他。
“他没有可以说过什么,我爹很少跟我谈论国家大事,毕竟我当时什么也不懂,就算有太子身份也是不合时宜……”辛鸾微微垂下头,迅速捋清思路。
墨麒麟闻言“哦”了一声,并不意外。
辛鸾:“不过他会跟我说些外人不太能知道的烦恼。”
墨麒麟:“譬如?”
“譬如要不要改制。”
墨麒麟嗤笑一声:“先帝与你说这个?”
辛鸾波澜不惊开口,“南君不知,我叔叔辛涧篡位前曾在朝中提出纳权于东境,立集权,废封地,设郡设县,统一由东境挟制。我父亲临死前几夜,我在他的温室殿宿下,问过他这个问题,问他来日若叔叔真的力主废掉分封方略,我该如何?”
墨麒麟呼吸收紧了。
辛鸾:“你参悟我父亲的大政,觉得父亲是要天下人知其本分,安居三六九等,所以在渝都、南境如法炮制——我是不清楚爹爹当年是怎么跟封君们说的,但是他主政十六年后,他说的是:’天下之设计,从来不是是非问题,而是形势问题,若我将来登基,不要觉得什么定则不可破,更不必把他的十几年前的决定奉为圭臬。辛涧的想法数年前便已有雏形,之前他拒绝,倒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怕大一统后刚性的层层官吏运转生硬,造成过多的严刑苛政,更害怕这天下从此以东境为尊,东境人视西土,皆以奴虏待之,所以才暂缓了这提议……
“南君,你说南境一万六千三百里,天衍全境更是幅员辽阔,若不能抓大弃小,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可是我父亲心里的那个’大’,并不是你说的那个定则。在你眼中,他雄才伟略也好,千古一帝也好,可那只是他一个他遥远的影子,真实的他就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父亲,追不回发妻,教不明白儿子,搞不好兄弟关系,天下大事压在他的肩上,排解起来也要上摘星楼看星星,实施起来亦是要弯下腰摸着石头过河,最后那几年,他在两种制度间绞缠不定,犹豫旁观,最后给我的嘱咐也没谈什么了不得的决策,而是很简单的一句话:世事予人智慧,可解千难万险,天地予人一颗心,这方是行世之魂魄。”
叮咚一声,锡铜的钟漏,滴落水中——
墨麒麟默默地看着辛鸾,听他微微蹙着眉头追忆自己的父亲,表情安静又惆怅。封君除非国家戎祀大事,否则不得擅自离开封地,他自裴将军案逐渐失爱于先帝,之后更是有四年无诏不得入东境,谁道天不假年,他还来得及再觐见他一次,就再也没机会了,他以为辛鸾说起他,自己会很高兴,可听完这一长段话,那高兴软软的,一点也提不起来。
“今岁早春,我在三石岛接到先帝崩逝的消息,向来温暖的东南忽有风雪大作,风声雪声,当真悲痛难抑,后来向副又传来密函,说先帝之死恐辛涧所为,那一刻我先是不解,之后又是震惊愤怒,只恨自己分身乏术,不能亲自提兵向东,杀了辛涧这个没心没肝的畜生……向副接回殿下,我很欢喜,只是殿下性子不紧不慢,我也真是急在心里,怕你胸中没有个成算,就这么浑浑噩噩偏安一隅下去……既然殿下心有主见,亦有执掌国政的方略,那就按照殿下的想法办……”
墨麒麟摩挲着酒樽,脸上闪过十分复杂的情绪,“出兵一事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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