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节(1 / 2)
身侧有人切切说着,时风月汗湿重衣,回首看了一眼那急剧倒气的庞牙,是急症,死亡之苦迅速爬上这个人的身体,使得他浑身剧烈的抽动,却发不出声音,那是她看了很多次的濒死之态,那是连被斩断手掌都让他发不出痛呼的痉挛振颤!
“……这世道恶,这世道恶!”
那一声嘶吼如雷鸣般在她脑中回响,时风月忽然踉跄着推开副手,踩着虚软地步子跌跌撞撞地冲到药台上去,翻出布兜里的小刀,迅速在干净布匹上擦了两擦,又冲回到那药墙前!
“时姐姐……”红窃脂惊讶地看着时风月,跪坐在了庞牙身前。
时风月没有迟疑,抬头看她,“你穿着防护衣裳,抓牢他,不要让他动。”
她的眼神和声音都太笃定了,红窃脂被她一震,居然真的照办,按着庞牙痉挛扭结的身子,死死地叩紧在药墙上!见方的药柜在庞牙身体激烈的扭曲中“哐哐”作响,他的四肢都在这痛苦中开始反向地拗折!
“抓牢他!”
时风月发现自己执刀的手在抖,可能是惊吓,可能是紧张,她找到了下刀的位置,可却握不稳器具……“可恶!”她大骂一声,恼怒地左手拔下发钗狠狠地往自己的大腿上刺,锥心的疼痛让她顿时冷静了许多,右手再不迟疑,毫不犹豫地,一刀稳稳刺开他的咽喉下五寸!
“——咳咳咳咳!”
庞牙一个抽搐,猛地咳出胸腔里积郁的鲜血!好像是濒死之时也知道为他下刀的是谁,明明时风月没有力气瘫倒在他面前,他一个侧头,将那血都喷向了一旁的杂物——
“哈,哈,哈……”
所有人都抻直了脖子往里看,眼见着时大夫不计前嫌,救了刚才挟持于他的凶徒,各个啧啧有声,交头接耳起来。红窃脂眉头一皱,回头道,“各位回自己的屋中去罢,我们这里还需要料理,大家不要添乱。”说着给了几个堂倌眼色,让他们赶紧驱散人群——
药墙撒乱的一角,时风月瘫坐在地上,亲自为庞牙包扎刚才的刀口。
庞牙低了低头,只见自己浑身脓疮、鲜血,已是狼狈不堪,难为这容貌清寂的医师竟不嫌弃,居然亲自为他包扎,“你……”他开口,嘴里满是粘稠的血沫,“……干嘛还救我?”
时风月垂着眼睛,手上动作不停,“有人专司捉拿,负责医署靖平,有人专司审谳,负责查实定案,我是大夫,我负责救死扶伤。”
“就……这嚒简单?”
“就这样简单。”
时风月看着他,目光悲悯,“还有,我没有救你。我骗了你,我救不了你,你的情势早已不可挽回了,我多此一举……只是觉得你还有未尽之言,不想让你这么稀里糊涂地就去了。”
“……我没什么可说的。”
庞牙头颅后仰,不再看她,许久,低吟两声,“菩萨仁心……菩萨仁心。
时风月叹了口气,捂着腿上的刺伤,缓缓站起来——
庞牙自称出身刑名门户,红窃脂说他是乙字队正,那至少是武道衙门的百户,可能早在他们来渝都前就在公门府中混得风生水起,年纪轻轻手底下一百人,在渝都小有积蓄,能买得起那江湖骗子的药。
邹吾跟她提过一嘴为什么处罚他——都是些公门积弊顽习了,动手动脚,逢上之恶,刁滑世故,他就是用这一套陈腐的规则一路混上去的,像那些长相险恶的盘蛇,终日与阴暗与尘土为伍,以其为常态,最后越发残缺,再不可见阳光。
若没有含章太子入渝,若没有天灾人祸,他可能会这样险恶而蒙昧地过完他这一辈子,只是一切没有假设,时疫,封城,向繇,武烈侯,蛇教……历史的尘埃落在他的身上,他这小小的人物避无可避,只能被碾为齑粉。
今日挣扎,也不过是不肯安安死去,要做那一振臂的螳螂。
可他没什么说的,红窃脂却有。
她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环住手臂,“今晨极乐坊萍坊外一具女尸,手里握着你胳膊上少的那块布条,人是不是你的杀的?”
·
与此同时,渝都向东一百二十里之外,北岸高山,接天而起。
此时辛鸾的船已行了大约一个时辰,顺江而下的两岸风光已然从芦、櫵、杨柳、黄栌等一片活绿逐渐变成土黄暗褐,刺鼻的桐油石灰味道充斥合川之中其中,夯土堆与礁石相间错落,一片不毛之地看得人胸中憋炙忐忑。
今日天无薄云,骄阳打头,热气就从四面八方推挤而来,紧紧地糊在人的身上,叫人透不出半口气。徐斌脸上被挤出层层的油汗,不由得再次掏出手绢来擦,而他的身后,是二十四位身材矮小的士兵,列着阵势各个后双手背握跨立,目视前方,齐刷刷地站出最稳定的姿势。
而他们的主君就矗立船头,不惮暴晒地放眼看着两岸地势,不动如山。
如是飞速行船,三百料的尖头船绕过一条突入的小岛,土黄暗褐一歇,眼前顿时豁然开朗,不妨身侧乌黑的礁石之上扎着的一道黑色的人影,“啪”地一个军礼,大吼一声:
“南境军——”
“恭迎含章太子!”
这一吼震天动地,在微风不动的军港中像是劈下了一道指令!紧接着一道道呼号应接而起,整个军港山头礁石上的黑色人影霎时全部动了,齐刷刷转向小船!
徐斌吓得一抖,险些哆嗦出来,这才看到军港的哨位钉子一样扎着南境军,他们的一身缁衣,与渝都武道衙门皂色盘领公差服不同,他们穿的是铬黑的甲衣,那甲胄黑而无光,似也将天光烈日都吸纳进去,若不是他们这一动,让人根本没有留意哨卡绵绵蔓延,高低错落,南境军发脸俱湿动也不动,整个与礁石融为一体!
“殿下……”徐斌上前一步,不由得口干舌燥。
辛鸾没有理会他,以左手按住右肩肩膀,朝那打头的哨兵行以军礼,军士表情沉肃,遥遥回应以同样军礼,辛鸾淡淡一笑,忍不住赞叹,“墨麒麟不愧兵中之王,治军严谨。”
说完这才侧头看向徐斌,表情严肃,“垚关对峙时我将渝都舆图看得烂透,也曾和巢将军纵略一带,我记得此处顺流而下三里有一座造船卫所,却不知此处竟还藏着处留备军港,想不到啊,这么片地方,居然塞得下五万人。”
他慢声而谈,口气未明。
徐斌这才大略知道辛鸾此行意图,可是这份了然没能让他定心,反而让他更不安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就算辛鸾想要一探虚实,也不必亲自孤身入敌阵,他多年行事早有敏感,今日事实在弄险!
而与此同时,礁石尽头的灰白沙滩尽头,申睦于夯土台上遥遥见辛鸾驶船入港。在他身后,一列熊罴般魁梧的将官矗立于热地之中,锤凿锛斧地沉着一张脸,殊无表情。
仿佛是无声的命令忽然劈下,礁石上排列交错的士兵忽地动了起来,“呼啦”一下全都跑下礁石,徐斌立在船上,警戒地握紧拳头,只见数以千计的黑甲士兵忽地站成笔直地方阵,“啪”地一个肃立,杀气腾腾地齐敲胸口甲胄,行礼却不跪拜,打成一片山响:“南境军,请含章太子检阅——!”
河滩布阵,列甲佩刀,他们山呼海啸,憾得山谷也在簌簌发抖!
“主公给他天子仪仗,他不知消受,竟然撑着个三百料小船就来了。”申睦左侧一员虎将隔着众人,远眺过去,轻笑着,面露鄙夷。
天子出行,未许旁人占据高位,可申睦就带着他们就这么明晃晃地在夯土台上肃矗立着,辛鸾孤身站立船头,轻轻眯起眼,岿然不动——
“无知者无畏罢了。”
申睦最信重的谭皮接口了,“十六岁的孩童名微众寡,窃据渝都,不过平一场时疫之乱,便已不知天高地厚,他面如此,岂能建功立业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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