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女爵(1 / 2)
chapter·0【楔子】巫女与兀鹫
年轻人的灵柩停在教堂的神台之前,少女被捆缚着双手吊在广场之间。
她的黑发被骄阳炙烤出的汗水黏腻在脸颊和脖颈之间,犹如墨黑的枯藤向着初冬的一片新雪肆意蔓延。那双看起来就不事辛劳的手被粗麻绳毫无怜悯地紧紧绑着,以致血色都以消散在了她的指尖。她的颈项上同样被一条麻绳松松地绑着,另一端延伸到头顶的绞刑架的另一边,因为时候还早,便像是条冰冷滑腻的蛇懒散地垂曳在她弧度优雅的颈间。
“绞死那个巫女!”刑台之下,站在前排的农妇挽起粗麻的衣袖,一面喊得声嘶力竭,一面因为激动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涨红了脸。
“就是她害死了斯拉格少爷!”被女仆陪伴着的某位小姐的声音细而尖,她的眼瞳里盈满将掉不掉的泪水,将蕾丝手帕死死绞在指间。
“她是害人的巫女!”酒馆老板娘愤怒地叉着腰立在门前。
“杀了她!”人群中的各处,讨伐的声音从未停歇。
而万人指责的所在,性命即将终结的少女却仿佛听不到这些,那双暗棕红色的犹如陈化了的琥珀的眼静静将目光投的更远,越过刑台,越过人群,越过市镇间逼仄挨挤的屋檐,远方有碧色的草木连成一片,素白车马缓缓行走其间,青白无云的天空之上,两只兀鹫盘旋在山谷之间。
聪明的鸟儿,少女的眼睛追随着大鸟的身形盘旋于天,她清楚那些兀鹫长久与人为邻,早就清楚了刑台和广场上人群的意义。被断罪的囚徒在处刑后,无法被安置在教堂后的墓地安歇,他们无一例外将曝尸荒野,对于生活在高山岩窠的兀鹫而言,可谓是无需辛劳,美餐近在眼前。
和我一样呢,少女想着,干裂而无甚血色的唇角,轻轻抿出一线笑意。
她久久地注视着它们飞舞盘旋。那天镇中的工坊送来了他定制的音乐盒,水晶玻璃雕刻出小巧的夜莺隐在繁密的枝叶间开口鸣唱,只需转动底盘,音乐盒便会奏出优美的小调。他把玩着那只精巧的盒子,深觉得那声音机械到刺耳,几乎与夜莺差出了整整一个世界。
他思虑了许久,最终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印花的信笺,羽毛笔蘸上黑色的墨水,以花体字洒洒洋洋写下诗篇。
那歌声/如信徒对神的礼赞
容颜仿佛晨露落于玫瑰花瓣/折射尽世间的全部光彩
如何能寻到这样的神赐/奇迹在地面上凝结了全部的美好和爱
他将信笺附在音乐盒上,揣在口袋中带往那灰黑的楼馆。这一次绝不再会让女仆经手,他要亲手交给他的夜莺。
他都迫不及待想要看见她为这份礼物而惊叹的脸了——他都计划好了,等到她感动到语无伦次的时候再拿出那张信笺,那首诗,他为她而作的诗将由他亲自来念。
然而就在距离庭院二十步开外的白蜡树下,苍白而忧郁的年轻人立在树下,领口雪白的饰巾在晨风里如同新雪和花瓣。
赛斯不可置信地停下了脚步,年轻人的随从正从楼馆的方向走来,他在年轻人的面前行了一礼,满面堆笑着道。
“少爷,您吩咐的鸟笼和金丝雀已经送进去了,”他近乎谄媚地鞠躬行礼,“那位小姐肯定会喜欢。”
年轻人听到这里,面上似乎才浮现了一点单薄的笑意,他向着随从点了点头,两人一道往镇上的方向走去。
他们往回走的时候迎面遇见了满面木然的赛斯,却仿佛没看见般直接从他的身旁走了过去。年轻人的身上弥漫着调和过的麝香和松针的气息,还带了一点香木的余韵,优雅而颓靡。
赛斯失魂落魄地飘到了庭院的铁门前,他忐忑地抬起头望向三楼的阳台,果不其然又在那里看到了他的夜莺,可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欣喜,心就猛地沉了下去。夜莺身前的桌上摆放着一只大概只有膝盖高的金色鸟笼,细碎的宝石组成的花蔓拼接映射着晨光几乎刺痛了赛斯的脸。书本合拢着被放在身边,黑色裙袍的少女立在鸟笼之前。
她怎么可以这样!赛斯近乎崩溃地绝望着,他愤怒,他完全不理解,她明明收下了他的玫瑰——她明明会坐在他身边只为他一个人歌唱!
而她现在伸出手来,平静地逗弄着鸟笼里金栖枝上一只羽色鲜亮的金丝雀。chapter·2诗人与夜莺
赛斯大约是巴捷尔最有名的浪子——这一点无需多言,不仅杰克知道,上至摸索着为自己的儿孙织一件御寒的线衣的老太太,下至街边舔着棒棒糖冒着鼻涕泡的小女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仍然没有人能够拒绝他,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他从母亲那里传承来的好相貌,柔软而富有丝缎般光泽的金色鬈发在阳光下闪亮的如同黄金,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像是女孩们胸针上点缀着的成色最好的月光石,只轻轻一瞥,便让人心甘情愿地沉溺到里边。
那样的容颜和这座常年雾气弥漫的山间小镇是绝不相符的,听说他的母亲原本是大城市里有名的交际花,仅因为怀上了某位大人物的血脉便被他的妻子追杀到海角天边,最终逃窜到了自认为无法寻觅的山间。巴捷尔镇上的一位可怜单身汉每日管教着镇上十来名叽叽喳喳打闹的孩子们,用尽全部的力量教他们读书认字,完全没有和女性相处的时间。这样的老实人如何能拒绝一位佳人的闪耀笑颜?他涨红着脸在纸片上写下蹩脚的情诗,忐忑不安地送到了那个女人的面前。
他们在一周后就结了婚,四个月后她就生下了一个女儿,据说她的金发和母亲的一样闪耀亮眼。又过了一年半,赛斯也被她带到了世间,而那位大人物的手下也最终找到了山间,带走了她的女儿,并给她留下了一大笔钱。又过了小半年,女人带着她的钱一道从巴捷尔消匿了身影,只有那个被视作累赘的孩子留在了可怜的老教师身边。
赛斯被父亲抚养着长大,凭借着那张母亲的脸,没有他无法开始的恋情,也没有能让他真正上心的女性。
他仿佛以此为乐——恭维着每一位他所能见到的女性,用甜言蜜语击破她们的心防,再合着时宜送上或精巧或浪漫的礼品,写下一首措辞华丽的长诗,最后再无情地远离。
仿佛这样,他就能够报复那些女孩子,好像这样就如同报复他的母亲抛下他去向不明。
在不围着巴捷尔的女孩们打转的时候,他喜欢小镇东边的树林,那里是夜莺的栖息地,他年幼的时候,父亲总是带着他到这里踏青,他说他母亲的歌声,就像是这林间夜莺的唱曲一般婉转动听。
这个可怜人,他是真的爱着那个因为怀了孩子才逃来山间的舞女,全然无视了她抛下了他们,将他们视为比垃圾还不如的东西。
尽管如此,他仍会常常在林间徘徊,只为听夜莺的一声清鸣。
在他记忆模糊不清的年岁里,女人洁白而纤细的手轻轻地拍着他,哼唱一首令人安心的摇篮曲。
然后那一天,他见到了“夜莺”——并非那在林间轻捷跳跃的鸟儿,而是在那灰黑色的楼馆里临窗站立的身影。
那是一个阳光很好的上午,暖意透过叶片交叠的阴翳透入已然渐渐消散的雾气里,白天极难听到夜莺的鸣唱,所以他也不过是惯常的散步而已。
然后他听到了“歌”,有一个瞬间,他真的以为是有只夜莺心情好到在白天一展歌喉。但两秒之内他便反应过来那并非是夜莺们婉转的鸣唱,而是人的声音。
女孩子的声音。
带着那些遍布了翎羽的鸟儿们无法拥有的温柔旋律和让人的心脏为之一颤的感染力。
耳畔有酒液倾入杯中的响动,那醇厚的香气在酒与杯壁的碰撞后被激发出来,慢慢地散入微醺的晚风中。
他不由得侧过了头,一眼就看到了邻桌有一位年轻的女性独坐。
但却又并不是独——她的身后有个穿着长风衣的男性擎着盛满红酒的玻璃酒壶,一杯斟满之后当即微微后退立回原处。尽管他的衣饰已经有努力过显得不那么特立出众,但他戴着白手套稳托着酒壶的手、端正到丝毫不亚于舞池边的汉斯爵士的站姿连带着在灯火下微微闪着黄铜光泽的怀表链都让杰斯奇在刹那间意识到,那并非是什么普通的随从。
那样的辉煌,幼时的他也曾短暂的享有过。
那是最高等的近身侍仆——他们从幼时开始接受谈吐和仪表的训练,只为来日跟从身份尊贵的侍主。
从他们做出抉择的那一刻,便为此而生。
斯拉格家族决定回到乡间祖宅的时候,尚还不是现下这般彻底的没落,父亲的身后也常常跟随着一个这样的侍从,沉静,从容,悄无声息地为侍主打点好大部分事务,却不会在无关之人面前多留下什么影踪。
但是那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父亲最终无法再支撑雇佣近身侍仆的高昂费用,在艰难地讨到最后一笔薪水之后,那位侍仆便不动声色地离开了。
这大约是那些没落的贵族们在衰亡初现时未能一同没落的可笑虚荣。
大约是他盯得太久了,那位侍从的侍主,也就是坐在他邻桌的少女向着他回望过来,旋即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
那声笑本应迅速淹没在杯盏交叠与舞池边角的乐曲声中,却不知为何直接将杰斯奇飘忽的思绪骤然拉住——他方才想起来仔细打量他的侍主。
只是女孩的脸显而易见地陌生着。
斯拉格家虽自矜身份不屑与平民们做什么往来,但他到底在镇上生活了如此之久,全镇的居民,他多多少少都能看个脸熟。可面前这女孩的面容,与任何一点可能的记忆,都无重叠之处。
想想也是,杰斯奇在心底自嘲地轻笑了一声,位于山间的巴捷尔,也没理由随便揪一个人出来就能成了暴发户。
和舞池里找汉斯夫人盘过头发的女孩不同,少女的黑发如闪光的缎面径自垂落一般在肩脊上铺展着,女孩子喜欢绑或缀在发上的缎带或发卡,在她的发上半分痕迹也无。这一点和城市里的贵妇们也极不相同,她们往往为了强调自家的财力,将发型做的极尽浮夸,以致为了承载她们,不得不将马车的顶棚拆下。想到这里,杰斯奇的心头便微微一动,这个少女似乎也并无他初想的那么风光而富有。
然后她确实是穿着礼服,但并非是用于舞会的最正式的那一种,更加简单,也无那样庞大的裙撑更方便活动。杰斯奇不由向着舞池里的女孩们望了一眼——那些五颜六色的、乍看之下花哨扎眼的礼服裙,恐怕加起来也抵不过少女身上的这件礼服,丝织的缎面上灯光如水银般毫无滞涩地流动,迎向光明的处所,尚能寻见繁密精致的黑色刺绣,只是那颜色和裙面太过相似,灯辉昏暗,一时无法看出。
这或许是她来这里之后为数不多的还能拿得出手的衣服,杰斯奇带着些微悯意地想着,她的模样和悄无声息的出现方式,与当年的斯拉格家族何其相似着,杰斯奇几乎可以断定她是同样至偏远处消磨此生的没落贵族。
她随手放下了空的高脚杯,动作优雅娴熟,杯底与桌面相交,却无半点声响传出,身后侍从再度微微前踏一步,将红酒倾入她的杯盏中。
她微微地偏过头去看那位侍从,杰斯奇只能看到她的侧影,以及唇形微动。
他极是轻微地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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