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章(2 / 2)
不过,《洗冤录》所载一般验毒的方法,应该还是适用的。这在刚毅不须查书也知道的,最普通的一种方法是“银针探喉”。当即问道:“你用银针试过没有?”
“试过的。”
“怎么样?”
“有一点点黑。”
“只有一点点黑?”
沈祥没有听懂那个“只”字,答一声:“是!”
“这就不对了!”刚毅对例案很熟,记忆力也很强,想起有一件恶媳凌姑,服鸦片自杀的案子,以彼例此,找得漏洞,“烟毒而死,说来都是自杀,要吞好些大烟,才能送命。烟膏子在嘴里不管喝多少水,总有剩下的,银针一试,一定很深、很深的黑颜色。你怎么说只不过一点点黑呢?”
“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
“你当仵作多少年了?”
“小人是同治十二年春天正式补上名字的。”
“这样说,替葛品莲验尸的时候,你才当了半年仵作?”
“是!”
“那就怪不得了!”刚毅得意地说,“我倒考考你,银针探喉之前,应该先做怎么一道手续?”
“小的,”沈祥嗫嚅着说,“小的不知道。”
“银针探喉以前,先要用皂角水洗过,莫非这一点你都不知道?”
沈祥越发惊惶了,结结巴巴地回答:“没,没有听说过。”
“唉——”刚毅这口气叹得很长,一半也有些做作,是表示他的得意,“你这样子胡闹,真正是草‘管’人命!”
他又念了个白字,误“菅”为“管”。不过沈祥听不懂,就是听懂了也不敢笑他。
刚毅自觉这一天颇有所得,退堂以后,找到翁曾桂细谈经过。林拱枢虽然也奉派会审,但以手头另有案子,这两天的审问,始终不曾参与。翁曾桂认为应该跟他谈一谈,也问问他的意见。
于是,又将林拱枢请了来,拿两天的口供给他看,也作了必要的口头说明。林拱枢听完问道:“葛品莲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这一问,指出了全案最主要的症结。过去所认为所须推究的是,杨乃武曾否指使,并以砒霜供给小白菜毒杀亲夫?对于葛品莲之中毒而死,似乎并无疑问。现在如果能查出真正的死因,若非砒毒,则杨乃武毫无干系,就不辨而自明了。
“如果是死于烟毒,则案中有案,另起波澜!”
“果真有此案中之案,恐怕很难水落石出。时间隔得那么久,从何查起?”翁曾桂搓着手说,“案子可能很棘手,如之奈何?”
“我看,”刚毅却很乐观,“连烟毒都不是。用大烟谋害人命的事,还没有听说过。大烟味苦,上口就知道,怎么害得成?”
“然则除非葛品莲自尽!可是,”林拱枢质疑,“第一,何以厌世,是不是有何冤屈?第二,为什么用大烟?先祖遗志未达,至今毒逋天下!”他是为他祖父林则徐禁烟一事,顺便发两句感慨,“烟膏也很贵,葛品莲就要自杀,又何必挑这个既花钱又受罪的法子。第三,葛品莲从发病到咽气,不像中了烟毒的样子。中烟毒只会昏迷不醒,不会像打摆子那样,浑身发冷。”
“是的!”刚毅接口说道,“银针探喉,未用皂角水洗过,发一点点黑,不足为凭。据仵作所供,亦只是尸身软而不僵,疑似烟毒而已。总之,证据薄弱,情理不通,烟毒之说,可以不论矣!”
“那么!”翁曾桂问,“是不是再追究砒毒?不是砒毒,中的是什么毒?”
“也可能根本不是中毒。”林拱枢说。
“莫非,”翁曾桂笑了,“真的如那‘乌花郎中’所说,是痧症?”
“为什么不可以是痧症?痧症种类很多,俗语所谓的瘪螺痧、绞肠痧、吊脚痧,夺命都在顷刻之间。”
话虽如此,到底只是可能如此,而非必然如此。发病之初,见到葛品莲的几个人,都不懂医药;唯一能鉴别病症的,只有一个“乌花郎中”,却反不在人世了。即使在世,能够传案作证,亦不见得一定确实,因为这个医生,手段既不见得高明,又未经详细诊断,说的话未必可信。
因此,目前仍应假定葛品莲中毒而死,只是既非砒毒,又不似烟毒,是何种毒物?很难研求。这一来,便只有找漏洞去探索了!
这是林拱枢的见解,翁曾桂也同意了。“好吧,”他说,“我们从很明显的几个疑问去追究‘为什么’!”
“第一是门丁沈彩泉,”刚毅问道,“为什么仵作说烟毒,他要说砒毒?”
“这是有意要拿案子闹大来!”林拱枢说,“非如此,不能在这场官司中,大大地弄些好处。”
“想弄谁的好处?穷家小户,哪里来的油水!为什么要拿案子闹大?”
“这不用说,当然是想把杨乃武牵连进去。”翁曾桂说,“我听好些浙江的朋友谈过,杨乃武的刀笔收入甚丰,而且平日好与刘大令为难,宿怨甚深。凡此都是刘大令想借此报复的动机。”
“照这样说,第一,是蓄意造成冤狱;第二,沈彩泉当然是由于主人的授意,才敢在大庭广众间,公然干涉仵作。”
对于刚毅的看法,翁、林二人都觉得第二点理所必然,第一点则持论太苛了些。林拱枢比较率直,便唤着刚毅的别号说:“子良兄,说刘大令蓄意造成冤狱,倒也未必;不过,心有所蔽,眼就不明了。只看他对杨乃武并未刑求,只是按规定期限解到杭州府去审,就可以知道,并无一手遮尽耳目,锻炼成狱的打算。”
“他在县里没有刑求,是因为革杨乃武的举人,毕竟要学政做主,事未定局,不敢用刑。”
“话是不错!”林拱枢说,“不过第一天传杨乃武到案,第二天就动公事请革杨乃武的举人,其间并无可以私下接头的时间。这样做法,相当鲁莽,是出于一时意气,而非从容部署,逐步逼紧的老吏手法。
所以‘蓄意’之说,似乎还有推敲的余地。”
“我有同感。”翁曾桂很恳切地说,“子良兄,此案演变成今天不得开交的局面,就因为刘大令当案发之初,便有了成见,以至于一步错一步,如入泥淖,越陷越深。今天我们重审此案,亦不宜有丝毫成见,横亘胸中,不然,只怕难求真相。”
刚毅气量很狭,听得这番话,心里不大舒服,因而局面显得有些僵。翁曾桂性情平和,见此光景,不免失悔,为了弥补感情起见,便改换口气,把刚毅很恭维了一顿,说他目光如炬,折狱精到,而又熟于律例,办这一案仰仗他的地方正多。
于是刚毅的不快消释了,提出一个建议:行文浙江传沈彩泉到案,问他何所据而断言葛品莲中了砒毒。
彼此重新推究全案的真相,认为传唤沈彩泉到案是必要的。但沈彩泉是秉承主人的意旨行事,所以又必须刘锡彤到案。可是现任的县官,除非解职听勘,不能传案对质;而县官解职,又必须确有重大嫌疑,专折奏准不可。所以眼前还不到传唤沈彩泉的时候,等爱仁堂的人一到,必有他人所未知的证供,那时就不但要传沈彩泉,还得传刘锡彤以及案内所有有关的人证。此时有所行动,变成一番手续两番做,徒劳周折犹在其次,打草惊蛇,更为不智。
杨乃武终于解到了。提堂之日,是个艳阳天,因而刑部上上下下,以及刑部官员吏役的亲友来看热闹的,比那天看小白菜的人还要多。
杨乃武却不像个死囚。他本来生得俊美,在狱中三年,难得晒阳光,所以皮肤格外地白,益显得温文儒雅。加以此行,昭雪有望,心情大宽,脸上总带着微笑,十分可亲。因而很多人总有这样的感想:怪不得小白菜会看上他!还有人说:难怪小白菜这么迷他,甚至谋杀亲夫亦无所顾忌了。
不过,杨乃武身体上的苦楚,却只有自己知道,一条腿已经瘸了,内伤太重,每逢阴天,浑身酸痛,彻夜不安。可是,比起昭雪沉冤,得保活命,这些苦楚也就容易忍受了。
到堂是由翁曾桂主审,首先问到他自己的诬供,杨乃武便抖露出一段内幕。
这段内幕,翁曾桂已经听人说过,但出自杨乃武的口中,感觉自然不同。“翁老爷,”他说,“三木之下,不但何求不得,而且唯恐拂了问官的意,或者怕问官不肯完全相信,又动大刑,所以自诬的口供,编造得比真的还要真。真人真事,或许还有记忆不清、细节含糊的地方;假编的‘真人真事’,有名有姓,有地有时,首尾俱全,枝叶分明,而究其实际,完全不是这回事。因此,杭州府不传爱仁堂店东到案,率尔定谳,乃武死不瞑目。不幸的是,爱仁堂店东,已经为余杭县刘大老爷跟余杭县的生员陈竹山逼死了!”
这就有内幕,翁曾桂问道:“为什么逼死爱仁堂店东?”
“爱仁堂姓钱。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只为了求其逼真,捏称名叫钱宝生。当时杭州府交代余杭县传钱某到案查问,刘大老爷唯恐钱某不承认,先托余杭县章训导写信开导,随后又由陈竹山与沈彩泉威胁利诱。钱某怕官,更怕讼累,勉强承认有卖砒霜给我这件事。这一来坐实了我的诬供,沉冤至今。现在蒙皇上天恩,准由刑部诸位大人老爷提审,刘大老爷怕钱某说破实情,所以派陈竹山去威吓。钱某平日就受乡里责备,想想说实话不可,不说又不行,左右为难之下,上吊而死。推原论始,所谓‘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实在是我害了他!”
说罢放声大哭。这一哭,声似山崩,泪如河决,几乎震动整个刑部衙门。真所谓“暨伤逝者,行自念也”。这副眼泪不仅哭钱老板和他自己,也是为了小白菜及普天下所有受了冤屈的人,一泄悲愤。
这就没法儿再审了。因为要止他的哭声就很难,即令收拾涕泪,而胸部抽搐,喉头哽噎,亦无法说话。
倒不如暂且退堂,等他息一息再说。
杨乃武一收监,看热闹的人亦就纷纷散去。他这一哭,发生了不曾预期的效用,原来认为他冤枉的,自信更深;而存疑不置可否的,一变而为同情。因为这副眼泪,假造不来;这般激动,更非做作。
不但旁观者如此,问官亦有这样的感觉。因此,到下午再秘密提审时,翁曾桂格外体恤,本来叫他站着回话,由于一条腿不方便,不耐久立,特为给了个椅垫,让他半跪半坐地答供。
“你说刘知县、陈竹山逼死爱仁堂的店东,是怎么回事?”翁曾桂问,“这陈竹山可就是陈湖?爱仁堂的店东到底叫什么名字?”
“是。爱仁堂的店东名叫钱坦。当初传唤时,钱坦的胞弟钱恺不知道遭了什么官司,因为陈湖常在县衙门走动,包揽诉讼,所以特为进城去托他。其时刘大老爷也知道,乃武所供并不实在,但有意要弄假成真,也托陈湖会同他的门丁沈彩泉,在门房里硬吓软骗,逼钱坦承认有卖砒情事。然后写了一张本案与钱坦无干的‘谕单’给他。是故,在浙江一审再审,始终未提钱坦到案对质。这一次,部里驳胡学使的复审,指出爱仁堂店东是紧要人证,亟应传案讯究。刘大老爷怕钱坦到堂说了实话,全案完全推翻,所以派陈竹山到仓前威胁钱坦,不准他说实话。钱坦良心不安,唯有一死了之。”杨乃武一口气讲到这里,犹复余勇可贾,提高了声音说,“堂上老爷明鉴,倘或钱坦果真他卖过砒霜给乃武,问心无愧,又有县官撑腰,尽可到堂,侃侃而谈,与乃武对质,何用自杀?”
听到最后,翁曾桂与刚毅都暗暗点头,怪不得说他是刀笔,这几句话驳诘得十分有力,看来钱坦的死因是非常清楚的了!
可是,“这些情形,你人在狱中,”翁曾桂问,“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一问,在杨乃武的意料之中。当然不能说实话——原来在由杭州起解时,詹善政便作了安排。买通了押解的差役,以及海轮上的“买办”,将案发以后,三年来的种种经过,一切传闻,用蝇头小楷写成始末,逐日传递一段,让杨乃武如厕时仔细阅读,读完随即销毁。此所以钱坦被逼自杀一事,他能知道得这么详细。
这时不能说破在海轮上如厕的内幕,可是也不难回答。“这都是平时狱中的传闻。”他说,“海行途中,也听好些旅客谈起,说来不假。”
刘锡彤指使陈湖,逼迫钱宝生作伪证的情节,大致是弄清楚了,但动机却犹不明。翁曾桂与刚毅都认为这一点亦须澄清,才能明了整个错误铸成的由来。
这一次是由刚毅发问,他的语气一向锋利得近乎鲁莽,开口便问:“杨乃武,你可是跟县官的大儿子有争风吃醋的情事?”
这一问很厉害,杨乃武心想,说了实话,多生枝节;不说实话,显得心虚,使问官误会他说的真话亦不实在,关系不浅,因而迟疑未答。
“说啊!”刚毅咄咄逼人地追问。
杨乃武一急之下,逼出一个计较,不全真也不全假,只说一半。“是有的!”他这样回答,“这也是乃武不自检点,以致跟刘大少爷结了怨。如今刘大少爷已经不幸遇难,我不能批评他什么。再说死无对证的事,老爷们也不能听我的片面之词。总之,刘大少爷结怨之事,与本案无关,求老爷不要再问了。”
这番话答得很得体,犯人既已声明与本案无关,刚毅自不便再问,“那么,”他问到刘锡彤,“如说县官是陷害你,总有个原因。你自己知道不知道?”
“乃武不敢凭空揣测。”
“好!那么我问你答。”刚毅问道,“可有索诈的情事?”
“至乃武入狱为止,并无其事。”
“以后呢?有没有问你家里要过钱?”
“乃武亦不知道。”
“莫非你家里的人,没有告诉过你?”
“乃武没有见过家人,只起解的时候,遥遥相望而已。”
这是假话,但无可驳诘。刚毅心想,既非索贿,自是报复,便又问道:“说你在余杭县很不安分,常常包揽诉讼,可有其事?”
“包揽诉讼的是陈湖。”
“莫非你就没有替人写过状子?”
“那是有的。”杨乃武说,“只限于替人写状子,从未走动衙门,说合官司。”
这就是了!只写状子,不走衙门,当然是跟刘锡彤硬碰硬地评理论法,这就无怪乎要结怨了。
“我再问你,”刚毅直截了当地说,“你得罪过县官没有?”
“有的,而且不止一次。”
“你倒说来听听。”
“一次,是县官浮收漕粮,乃武纠合同道,上书请命;一次是县官想将文庙的大松树砍下来卖给富人建屋,本县士绅大为不满,亦是委托乃武执笔写了公禀,上呈省里,方得制止。为这两件事,刘大老爷对乃武颇为不满。”
“你怎么知道他对你不满?”
“曾传乃武到县,当面申饬,警告乃武,不得惹是生非,否则要动公事给学官,革了乃武的秀才。”
由这番供证,可以了解到杨乃武亦不是个安分守己、谨饬自持的读书人,他的被祸是有由来的。但也因此之故,问官认为亦不能完全听信他的片面之言,还有许多细节,需要逐一研讯。
“你在狱中自己做了一份亲供,说葛品莲死的那一年八月二十四,有个催粮的差役何春芳,跟葛毕氏调笑,为葛品莲撞见,打了妻子一顿。这话,你是眼见,还是耳闻?”刚毅又问,“你的意思,可是暗指何春芳下手毒杀了葛品莲?”
最后这一问很厉害,也很重要。外间原有传说,毒杀葛品莲是何春芳的主谋,而由桂金下的手,连小白菜都不知道。而杨乃武的亲供,指何春芳与小白菜调笑,为本夫撞见,两者之间,蛛丝马迹,不无关联。
是不是杨乃武确知何春芳有此阴谋,只以事无佐证,只能隐约其词?如今认真追究,能问出一点什么来,说不定案中有案,别成天地,那里面才是真正的真相。
杨乃武是深谙刑名律例的,知道这一问的分量,如果答得不好,很容易别生枝节,等追根究底问清楚,已耽误了好大一段工夫,不但对自己非常不利,也加重了案内无辜人证的讼累,于心何安?
因此,他决定作一个有力的澄清,伏身先磕个头,用请罪的语气说:“请堂上老爷宽恕乃武情非得已。
《会典》载明,非有原来并未问到的情节,不能上控。乃武沉冤压抑,无由上达,不得不捏造这一段情节,不能耸动听闻。八月二十四葛品莲打妻子,是何原因,乃武并不知道;所谓何春芳与葛毕氏调笑一节,既非耳闻,亦非目见,全出于乃武的饰词。”
这一回答,颇出问官的意外,也加深了对杨乃武供词的怀疑,“你的花样很多!”刚毅直抒所感,“案子又这么重大,一定要多问、细问,才能根究真相。你今天的口供,自己仔细看一看,如果笔录不符,当堂声明,准你改正。若是以后再问,口供与今天不符,你可小心着,这里问案也可以动刑的!”
“是,是!乃武不敢。”
于是,等发下口供单,杨乃武伏地细读,要求改动了几处错误,随即画押——这次是规规矩矩地写了自己的名字,不再使用暗藏“屈打成招”四字的花押。
爱仁堂的人证到京了。本来传唤的是钱恺,因为有病在身,无法到案。刘锡彤深恐据实答复会引起误会,加深咎戾。正不知如何处置时,忽然由钱坦的老母钱姚氏出面具呈,自愿随带爱仁堂的伙计杨小桥进京作证。
明知这样的自告奋勇,对他不利,可是刘锡彤不敢不准,否则就更显得自己不明不公,招来更大的麻烦。当然,钱姚氏不惮此千里长行,是有原因的——杨大姐早就下了功夫,经常到仓前走动,每次去不是食物就是衣料,口口声声“钱干娘”,叫得非常亲热。这样的情分,使得钱姚氏不能不有所报答。
“大小姐,”钱姚氏一直这样称呼杨大姐,“老二有病不能进京,不要紧,我去。”
这是杨大姐求之不得的一句话。但事先难以出口,而等人家说了出来,她却又有顾虑:第一,上了年纪的人,长途跋涉,舟车劳顿,倘或中途得病,又没有亲人照应,实在可忧。第二,此案上通于天,一旦平反,连巡抚都会处分,所以浙江的官场,颇为紧张;而爱仁堂的人证,关系全案出入,倘或有人不愿钱家出面作证,阻拦不住,下手暗算,钱姚氏的性命不保,亦非意外。
想来想去,不能不劝劝,“干娘,说实话,你老人家肯出面,我家乃武的一条命,就是一半保住了。
不过,千里迢迢,实在放心不下。我看,”她很吃力地说,“你老人家还是不要去的好!”
“要去!我自己愿意去的。”钱姚氏的态度很坚决,“我无病无痛,身子健旺得很,路上辛苦还吃得起。再说,我也趁此去逛一逛,活到六十五岁,总算京城里也到过,死也死得过了。何况,我不去,官司不能了。大小姐,你不要拦我,只等我走了,店里要托你照应照应。”
“那当然。”杨大姐想一想答道,“既然干娘这么说,路上一切我来托人照应。”
杨大姐说到做到,从余杭到杭州,一路打点,等巡抚衙门派出一位解送的委员,候补县丞“侯老爷”,更大大地送了一个红包。至于为钱姚氏送行,除了一笔充足的盘缠以外,还派了一名老家人,一个很能干的女仆去服侍。因此,钱姚氏此行,十分风光,就像官宦人家的老太太,到儿子任上去就养似的。
至于爱仁堂的伙计杨小桥同行,一则是为了便于照料“东家”;再则因为当初杨乃武光顾爱仁堂,就由杨小桥接待,曾否买卖砒霜,除去钱坦,便得问他。
“你在爱仁堂多少年了?”翁曾桂问。
“差不多二十年。”杨小桥答说,“我十三岁到爱仁堂学生意,今年三十一岁。”
“那么,你对药性一定很熟悉了?”
“是!普通的药都晓得。”
“你店里卖不卖砒霜?”
“砒霜也是药。”杨小桥答说,“不过有毒的药,不是随便卖的。”
“譬如像砒霜,要怎样的情形才卖呢?”
“要郎中的方子,或者晓得情形,相信得过的才卖。”
“怎么叫‘晓得情形’?”
杨小桥想一想答说:“好比打鱼的,大雪天亦要赤身露体下水。不吃一点点砒霜,身子吃不消。像这种情形,如果不卖砒霜给他,就不对了。”
“还有别的情形没有?”翁曾桂闲闲地补一句,“好像买砒霜回去毒老鼠之类的。”
“那也要看情形,请老板做主。”
“杨乃武是不是到你们店里买过砒霜?”
问到这一句,杨小桥有些紧张,不过他马上记起“老奶奶”——爱仁堂上上下下对钱姚氏的称呼——的告诫:“一字入公门,九牛拨不转”,到了公堂上,说话要小心!慢一点不要紧,想停当了再说,切忌慌忙,忙中有错。因此,他定一定神答道:“我不清楚。”
“浙江来的公事上说,杨乃武到你们店里买药,是你接待的,所以送你到京来做人证,你怎么不清楚呢?”
“老爷,是这样的。”杨小桥慢条斯理地答说,“那天杨秀才上门,是我招呼。后来我们东家看杨秀才一表人才,上前搭话,才知道他就是杨秀才,新科举人,请到店堂里吃茶,就没有我的事了。”
“嗯,嗯!”翁曾桂问,“那么,在你手里买了点什么药呢?”
“记得是一包豆寇,一瓶诸葛行军散。”
“你们东家有没有卖砒霜给杨乃武?”
“我没看见。”杨小桥说,“想来不会的。”
“为什么呢?”
“爱仁堂从来不卖砒霜给陌生人的。”
翁曾桂觉得该问的都问到了,细想一遍,还有日期要问:“杨乃武到你们店里买药,是哪一天?”
“记不得了!大概是十月初,天气很热。”
“以后有没有来过?”
“没有。”
“好!你先站在一边。我提杨乃武上来,你不要开口!等我问你,你再说。”
于是铁索锒铛地提上一个人来,杨小桥一看,两只眼就睁大了。越看越困惑,双眼乱眨,便待呼喊,却为翁曾桂摇手止住了。
这是特意试验。因为翁曾桂亦已听说,杨家在爱仁堂很下了功夫,而杨小桥的供词,果然对杨乃武有利,怕是预先串通好的,所以特为提个不相干的重犯来试杨小桥。见此光景,不必多问,便知杨小桥是真的见过杨乃武的,所以翁曾桂挥挥手,命差役仍将原犯带回。
第二次提上堂来的,才是杨乃武的正身。手铐已经除去,神态平常,不像个囚犯。
“杨乃武,”翁曾桂指着杨小桥问,“你认不认识这个人?”
杨乃武定睛一看,不由得皱起了眉头,“面善得很!”他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你倒仔细想一想。”
杨乃武攒眉苦思,好久,好久,突然间眉掀目扬,欣快地说:“想起来了,他就是仓前爱仁堂药店的伙计。”
“不错!”翁曾桂吩咐,“杨乃武还押,杨小桥带下去。传钱姚氏上堂。”
照律例,若非万不得已,不传妇女上公堂。如今是钱家老奶奶自告奋勇,挺身作证,情形特殊,所以问官颇为优遇。等白发皤皤的钱姚氏上堂,特为给她一个坐垫。
“你娘家姓姚,夫家姓钱?”翁曾桂问。
“是!”
“钱姚氏,”翁曾桂先作一番开导,“杨乃武的案子,本来是传你儿子来作证的,你儿子有病,你这么大年纪,千里迢迢肯来吃一趟辛苦,实在难得。不过,打官司跟亲戚朋友有啥纠纷去调解是不同的,情面上的话用不着,要讲真人实事,有一句说一句。只要你说的是真话,决不会难为你证人。你听得懂我的话吗?”
翁曾桂的话带着江南的口音,钱姚氏完全听得懂,却故意答说:“有几句听不懂。”
“如果有听不懂的,你马上就问。”翁曾桂看了看案卷说,“你有两个儿子,叫啥名字?”
“一个叫钱坦,一个叫钱恺。”
“钱坦另外有个名字,叫钱宝生?”
“只有一个名字。”钱姚氏答说,“我真不懂,怎么会叫他宝生?”
“你是真话?从没有宝生这个名字?”
“我自己的儿子,怎么不知道!从来没有过。”
“这要具结的!你懂不懂什么叫具结?”
“我懂。”
于是,翁曾桂命书办即时写好一份“所言是实,若有虚假,甘愿领罪”的“甘结”,念给钱姚氏听了不错,打上手模。办完这道手续,方又再问。
“你儿子钱坦牵涉在杨乃武这件案子里的情形,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好!你把你所知道的情形说一说。”翁曾桂又提醒一句,“慢慢说!有一句说一句。想不起,说不全不要紧,不要自己去添枝加叶!”
“我不会,有啥说啥。”钱姚氏一面回忆,一面缓慢地叙述,“那年是同治十二年,冬天。有一天,县衙门里的差人上门,说县大老爷叫我家老大去问话。全家都吓一跳,不知道为啥吃官司。差人倒很客气,说没有啥要紧事,去一去就可以回仓前的。老大一走,我越想越不放心,叫老二进城去打听。”
“你说的老二,就是钱恺。”
“是的。”钱姚氏答说,“到了吃晚饭的辰光,兄弟双双回来了。问起情形,老大才告诉我,说杨秀才在杭州府招供,在我们爱仁堂买的砒霜,毒杀豆腐店姓葛的。老大说没有这回事,县大老爷就劝我家老大承认,又拿出章先生一封信——”
“章先生?”翁曾桂打断她的话,“哪个章先生?”
“章先生是我们仓前有身份的人,在县衙门有差使。名字,”钱姚氏用手指敲敲太阳穴,“人家跟我说过,就是想不起了!”
“是不是叫章抡香?”
“对,对!章抡香,章抡香。”
“章抡香的信上怎么说?”
“章抡香,”刚毅插嘴问说,“是不是写过信给你儿子?”
“我家开药店,章举人是做官的,他怎么会写信来?照我家老大说,县大老爷拿出章举人的一封信,说是劝他承认。我家老大回他一句:不认识章举人。所以才请陈秀才跟我家老大商量,写了一张公事,包我家老大不受牵累。老爷,”钱姚氏说到这里,声音突然提高了,“你老倒想想看,我们做小生意的人,县大老爷这样说好话,又有陈秀才的情面在里头,怎么好不答应?除非,我家这爿爱仁堂不想开了!”
这是她为长子钱坦解释当时不能不作伪证的苦衷,话很实在,情有可原。而且此刻亦无须追究钱坦的责任,所以翁曾桂安慰她说:“这一点,问官都知道。钱坦已经不在世了,就算他做得不对,亦不要紧。
跟你们亲族更不相干,你不必顾虑,只说实话就可以了。”
“钱姚氏,”刚毅一下子又问到关节上头,“你儿子钱坦是怎么死的?”
这也是问到了她伤心的地方,钱姚氏强忍眼泪答道:“是上吊死的!没法子做人了,只好去寻死路。”
“为什么没法子做人?”
“这话也不是一天了,唉!”钱姚氏叹口气,“从小白菜谋杀亲夫这件案子闹大以后,就常常有人来问我儿子:你到底卖了砒霜给人家没有?我儿子说不出的苦,只有含含糊糊,敷衍过门。到后来大家都说杨秀才是冤枉的,就有人骂过我儿子,你为啥要害杨秀才?其实,我儿子哪里会害人?这不是天大的冤枉!”
“后来呢?”翁曾桂说,“你只讲今年的事好了。”
“今年正月里,陈秀才到爱仁堂来,说这件案子还没有了,要传我儿子上公堂——以前一直传过,我儿子只当没事了,不过心里委屈。哪知弄到头来,还是要去吃官司,心里就很不自在。老爷,苦啊!”钱姚氏突然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自从他们这场官司打到京里以后,我儿子忧忧郁郁,一两年没有开过笑脸。”
这一下,有点问不下去了,翁曾桂恻隐之心大生,特准陪伴她来的人,也就是杨大姐所派的那个丫头,上堂来劝慰,同时退堂暂息,等钱姚氏喝茶休息了好一会儿,悲痛稍杀,方又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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