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2 / 2)

加入书签

丁士源是曹汝霖所派的京绥铁路局长,此行专为报信而来——北大等十四校学生,本在天安门前广场举行示威大会,会后结队游行,预备到使馆向英、美、法各国公使表示中国人民对于日本强占山东的愤激,请求国际主持公道。到得东交民巷西口被阻,决定改推代表到使馆接头,大队往东。恰好丁士源经过,听得有人在说:“赵家楼、赵家楼!”知道目标是曹家了。

曹汝霖在赵家楼的住宅分为两部分,西面是中式楼房,东面是加盖的西式平房,供他的父亲曹成达颐养之用。

接到警报时,曹汝霖立即到东面去看老父。这时呐喊之声,越来越近,不久,已可看到墙外白旗一簇一簇通过,接着擂门如鼓。曹成达神色惊惶地说:“你赶快躲开。”

话犹未终,墙外飞进来拳大一石,直奔曹成达。有个丫头机警,急忙横身一挡。曹汝霖便将他父亲扶进屋去。然后复回西面,躲入一间储藏室,两面两间房,一间是大太太的卧室,一间是两个女儿的绣阁。刚刚躲好,只听得砰然巨响,人声嘈杂,接下来是稀里哗啦,一片乱响。心知学生已经冲开大门在砸东西了。

从声音中听得出来,先打客厅,后砸书房,接下来到了他女儿的房间。曹汝霖从缝隙中张望,只见有的摔花瓶、摔香水,有的在拆铁床作武器。这一下如虎添翼,气势更猛。

到了曹太太卧室,用铁床的柱子撞开了门,有个学生问道:“曹汝霖呢?”

“他到公府吃饭去了。”曹太太答说,“不知道回来没有。”

学生便不再问,开始砸东西。曹太太卧室中的镜子很多,砸碎梳妆台和衣橱上的大玻璃镜的声音,令人惊心动魄。

等声音稍低,只听曹太太提出质问:“你们都是文明学生,怎么这样野蛮?”

“对卖国贼用不着客气。”有个学生高声说道,“搜查文件,一定有卖国的证据。”

于是开抽斗、开柜子、撕纸张的声音,此起彼落。接着哗啦啦一响,又是好几双脚乱踩乱踏的声音。曹汝霖从门缝中望出去,才知道是在糟蹋曹太太的首饰。

“走!”有个人说,似乎是指挥的首领,“东面还有房子。”

曹汝霖大为着急,怕老父受辱,真想冲出去援救。转念一想,有三十几个警察在,看到要伤人,一定不会袖手,心里比较踏实了。

于是屏声息气,侧耳静听,不曾听到啼哭求救之声,更为放心。但突然听到一阵狂喊:“火,火!”

原来学生最后打到汽车房,除了捣毁汽车以外,有现成的汽油,客厅、书房到处乱洒,然后划一根火柴投了出去,熊熊大火,立即蔓延。

这一下急坏了章宗祥,他本来是由曹家听差安排,躲在置锅炉的地下室,又小又黑,气闷难受,现在一听火起,如果火焰封住出口,非活活烧死不可。于是不假思索地往外便跑,直奔后门,正好陷入重围。他是照日本天皇召宴文官的规矩,穿了晨礼服去赴徐世昌的午宴,而曹汝霖以交长兼摄财政,红极一时之际,就有一张穿晨礼服的照片,发表在报上,因而被学生误认,大喊:“打曹汝霖。”

章宗祥不及分辩,亦无从分辩,在重围中狼奔豕突,不想后脑上着了一铁杆,即时仆倒。

那时丁士源还没有走,向警察队长说道:“现在学生放火伤人,已成了现行犯,还能文明对待吗?”

警察队长只报以苦笑。其时恰好来了个日本人,是曹汝霖的朋友,名叫中江丑吉。一见章宗祥倒在地上,推开学生去救人,将章宗祥连抱带拖,出了曹家后门,躲入对面油盐店。放下章宗祥,他自己当门而立,抵挡撵了来的学生。

正不得开交的当儿,吴炳湘坐汽车赶到了,后面还有一车警察。

“拿人!”吴炳湘大喝一声。

于是前后两批警察,动手捕人。学生四散奔逃,机警腿快的,幸得无事,但也还抓了二十多个人。

这时消防队亦已赶到,等火救熄,房子已烧了一大半,幸喜不曾伤人。吴炳湘找到曹汝霖,躬身道歉:“保护不周,让总长跟老太爷受惊了。”

曹汝霖脸色铁青,只答了句:“你的警察太文明了!”随即将脸扭了过去。

于是吴炳湘跟丁士源商量,先将曹家送到六国饭店安置。章宗祥是早就先送日本同仁医院了,据说全身受伤五十六处。曹汝霖特为去探了病,回到六国饭店,随即来了一连串的访客。

第一个是教育部长傅增湘,他在前清当过直隶提学使,曹汝霖跟他是老朋友,接受了他的慰问。

对第二个访客就不大客气了。这个访客是公府秘书长吴笈孙,据说他在外“放空气”,指曹汝霖跟日本在接头,准备拥段倒徐,这一次章宗祥就是为这件事回国来的。曹汝霖先不信这种谣言,以后打听到吴笈孙在半壁街的寓所中,每天都有集会专门商议如何对付段祺瑞。他才知道吴笈孙居心确实可鄙,因而对他大为不满。

“府上烧得怎么样?”吴笈孙问。

“我哪知道。你自己去看好了。”

这个钉子碰得不小!吴笈孙没有勇气再说别的话,曹汝霖亦有意让他“坐冰桶”,默然相对,这是不下逐客令之逐客。吴笈孙告辞时,主人自觉身在难中,礼节疏略,理所当然,竟连送都不送。客人尚未出套房,他已回身向里了。

吴笈孙一回去,对曹汝霖当然没有好话。照中国人的礼貌,人家来慰问,总是好意,应当很恭敬地招待,何况吴笈孙代表大总统徐世昌,是“钦使”的身份。纵不说照前清的规矩,曹汝霖应率领阖家男丁,在大门外跪接钦使,至少不看僧面看佛面,亦不应如此傲慢无礼。因此,徐世昌认为曹汝霖的敌意很深,拥段倒徐之说,绝非空穴来风。

这一下,凡有任何不利于曹汝霖的建议,就很容易见听了。其时“五四”风潮,迅即蔓延各地,在上海尤为激烈。吴笈孙就劝徐世昌,顺应上海、北京学生代表的要求,先撤换对日外交的主要人员,但处分驻外使节,会令驻在国大感难堪,因此章宗祥暂保无事,曹汝霖与陆宗舆,不妨作为牺牲。

但老谋深算的徐世昌,另有一套安排,先关照吴炳湘派人将曹汝霖的父亲,送到天津。接着将曹汝霖全家安置在西苑北海的“团城”,名为保护,实际隔绝。结果是,吴笈孙向报界私下表示,曹汝霖与陆宗舆已提出辞呈,实际上是想“放空气”暗示曹汝霖,该引咎辞职了。

曹汝霖倒确有此意,但段祺瑞不赞成。他亲自到团城去看曹汝霖,说这趟学生暴动,目的是对付他,不想竟伤了曹汝霖与章宗祥,深感抱歉。

“总理亦不必介意,总之是我自己对立身处世,不甚了了。经过这一番刺激,荣辱得失,我亦看开了。我打算今天或明天就把辞呈送了出去。”

“你不要辞,万不可辞。”段祺瑞说,“我倒要看看,东海究竟有多少力量。”

曹汝霖便照他的意思,决定不辞。此时“五四”事件,已经发展为一种运动,青年学生积愤于军阀的祸国殃民,发出各种救国的呼吁。当然最尖锐的问题是,警方逮捕了二十多名学生,全国各地纷纷要求,尽快释放。但内阁为了维持威信,始终不肯作任何让步,反而提出解散北京大学的要求,教育总长傅增湘极力反对,而且为此辞职。

不过,有一步棋是徐世昌走对了,利用当前的情势,秘密活动外交团,建议他们的政府,同意对华禁运军火的协定。英国公使朱尔典照会外交部,共计有十二个国家参加此项禁运协定,直到中国统一,才会解禁。

统一需要南北议和,但双方立场本来就有距离;适逢其会地由山东问题引发的外交难局,以及风起云涌的用罢课罢市等等激烈手段,作为对北洋军阀抗议而造成的混乱,越发拉长了彼此的距离,南北和议终于破裂了。

和议破裂并不表示徐世昌的政策失败,但对段系却等于一种鼓励,谈和谈不成,又有越演越烈的学生风潮,政局岂不是又该有所变动?这一回的主谋,除了徐树铮,还有丁士源,他本来是曹汝霖所派的京绥铁路局局长,最近又兼了京汉路,利用两局的公款,作为初步活动的资本。

第二步是由徐树铮利用“筹边”的名义募集巨款——欧战结束,“督办参战事务处”迟早要取消。徐树铮跟段祺瑞商量,先就有了一着棋,向徐世昌提了一个“西北筹边条陈”,这是从左宗棠而起的壮图,徐世昌没有不支持的道理,交国务院会议通过后,在四月间明令派徐树铮兼任“西北边防筹备处处长”,负责执行他自己所提出的筹边办法。

办法中第一条是修建铁路。徐树铮认为最急要的一条路线是从归绥到恰克图,全长两千余里。筑路工程费每里以两万元计算,共需五千万元,钱从何来?

唯一的办法是发行公债。徐树铮建议发行“边业公债”五千万元。所谓“边业”就是开发西北的矿产、畜牧等等事业,作为这一批公债的担保。想法不错,问题是五千万的公债由谁来买?徐树铮便又想了一个办法,这批公债不必先卖,拿来抵押两三百万元。另外设一家“边业银行”,招募商股三四百万,合计以六百万元为目标。以六百万为准备金,起码可以发行一千两百万元的钞票,拿来举办各种“边业”,着手修路。路工一开,信用建立,再赎回公债,公开发行,国内外一定抢着购买。他说这叫作“步步为营之策”。

可是问题又来了,第一步如何跨开?当然,这也早就在顾虑之中,而且有了解决办法。由丁士源跟日本财阀之一的大仓喜八郎接头,拿边业公债押给他,只需付一小部分现款,大部分以军火作价抵付。大仓喜八郎是靠明治时代日本的内战“西南战争”,及日俄战争起家的大军火商。丁士源跟他很熟,一谈就成功。

这批军火拿来作何用处?徐树铮的计划先占据北京,挟天子以令诸侯,再以武力沿长江南下,王占元可以利诱,陈光远可以威胁;只剩李纯一个人,如果不肯就范,索性就以武力解决了他,或者策动他的部下如齐燮元,造成一次肘腋之变,取而代之。

以半壁街吴笈孙住宅为中心的“东海系”,一看形势险恶,国会又操纵在安福系手中,倘或对内阁提出不信任案,动摇根本,只怕徐世昌连大总统都做不下去,因此,决定委曲求全。

于是徐世昌连下两次命令,责成警察总监,制止风潮,维护治安,并将被捕学生移送法庭讯办。这一来,舆论越发大哗,学潮亦极激烈,教育部长傅增湘避往西山,请求另简贤能,接掌部务。北大校长蔡元培留书辞职,径自出京南下,回绍兴原籍。接着北京各校罢课,十三名专科学校校长与内阁总理钱能训谈判并无结果,全体引咎辞职。众望所归的徐世昌,搞成这样一个焦头烂额的局面,实在也是始料所不及。

但是,此人深谙黄老之学,阴柔的功夫到了家,居然好整以暇,一叶扁舟,飘渡北海,登上团城去探望曹汝霖。

这是曹汝霖毁家后,与徐世昌第一次见面。但徐世昌既不谈政事,亦不提火烧赵家楼那段不愉快的回忆,只问问他的起居,谈些闲话。看看天色将暮,起身告辞。

曹汝霖自然要送他登舟,一路下来,先到玉佛殿。徐世昌站住了脚,大谈掌故,说玉佛是乾隆年间,暹罗所进贡;看到数十株栝树,他说此名白皮松,只有北方才有,团城特别多,不知何故。

一面谈,一面走,到得船埠,徐世昌站住脚又说:“我留一条小船在这里,你没有事,可以坐船去逛逛。北海的鱼很多,垂钓亦可消遣。”

“是!”曹汝霖只好称谢,“多谢大总统。”

“你带书来了没有?”

“没有。”

“我派人送书给你。”徐世昌又说,“你有什么需要,打电话给秘书厅好了。”

第二天果然有人送来一部书,叫作《东三省政书》,是徐世昌当东三省总督的政事记录,印得很讲究,但内容枯燥无味,曹汝霖亦看不下去。每日多暇,坐了徐世昌留下的小船,到北海园林之一的静心斋,去探望在那里养伤的章宗祥。

“今天有人来告诉我,学潮息而复起,是有组织的。”章宗祥忽然问说,“你跟林长民的交情本来不坏,是不是最近闹翻了?”

“最近没有啊!”曹汝霖诧异地问,“他怎么啦?”

“他大骂亲日派,对你攻击得更厉害。”章宗祥又说,“他在大街上演说,还抬了口棺木在那里。”

“这又是为什么?”

以棺木自随,当然是不惜一死的表示。这一点,林长民的做法有欠厚道。他在演说中,攻击曹汝霖不但想出卖山东,还想出卖中国;签了二十一条还不够,将来还会与日本签订中日合并条约。又说:“你们在学校里读书,只怕还不知道。这个人的权力很大,他很可能会杀我。我不怕,我拼出一条命去,要跟他斗到底。所以我预备了棺木在这里。”

“我哪里有杀人的权力?就是有此权力,我像个杀人的人吗?他这样说法,用心实在太恶毒了一点!”

“是啊!我觉得很奇怪。去年你还推荐他当东海的秘书长。虽因东海表示,他的秘书长不必槃槃大才而未用,到底有推毂之雅。何至于怨毒如此之深?你倒再想想看,总有无意中大大得罪了他的地方吧?”

曹汝霖想了好一会儿,突然记起。“要嘛,就是这件事。”他说,“去年过年,他打电话跟我借三千块钱济急,我答应了。哪知年下事多,每天会客商量公事到晚上一两点钟,把他的这桩小事忘记了。到年初五想了起来,赶紧给他送去,哪知他拒而不纳。想来是为了这件事,对我不满。”

“可不是!你认为是小事,在他是大事。”章宗祥说,“借钱过年,总是为穷。新年‘送穷’,福建最忌。怨毒之于人甚矣哉!”

曹汝霖想不到无意中会触犯人家这样一个忌讳!为好反成怨,始料所不及。但毕竟只是私怨细故,竟当作深仇大恨,林长民气量之狭,于此可见。曹汝霖默识于心,付之一叹而已。

最新章节请到hxzhai. c om免费观看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