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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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老母还在幽州,由河东入河北,取道娘子关,经过真定时,住在他一个姓王的朋友家。朋友问起他的出处,韩延徽表示,河北全是晋王的天下,既然在太原求身不住,只有仍回契丹。

姓王的认为韩延徽从辽国逃来,便是阿保机的叛逆,如果再回去,阿保机必不相容,岂非自速其死。

“不然,契丹主自失我以后,如丧耳目,如折手足。现在我去而复归,契丹主无异耳目复聪,手足复全,何以不容我?”

朋友苦劝不听。韩延徽回幽州省母以后,果然复回辽国。而阿保机的态度,亦果然如他所料,不但不加怪罪,并且格外尊敬他了。

以后阿保机称帝,就以韩延徽为宰相。不过他虽身在异国,不忘故土,曾经写信给晋王李克用,说明遭人排挤,深恐受到谗害,所以不辞而别,请求晋王照顾他的老母。最后表示,只要他一天在辽国,必定不使辽国南侵。后来他也果然实践了他的诺言。

阿保机死后,述律后立次子耶律德光为帝,仍旧以韩延徽当政,国势越益强盛,“册封”石敬瑭为“大晋皇帝”。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送与辽国,称为“谢恩地”。这十六州中,包括幽州在内,于是燕京成为辽国的“南京”。

幽州已并入辽国,但韩延徽却并未还乡,他前后在塞外住了五十年,历事四朝,到周世宗显德六年,方始去世。第二年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大宋开国,复见太平,然而韩延徽已不及亲见了。

“我家在辽国整整六十年了。不过汉文、汉语都不敢忘记。”燕华很郑重地说,“一个人只要不忘本,哪里都可以去得。辽国也是仰慕我中原文化的,如果你肯去,一定会受到尊敬。”

“好!”李太玄断然决然地答道,“我听你的话。”

“真的?”燕华睁大了眼睛,显得很天真地问。

“当然是真的。”李太玄说,“我不愿,也不敢跟你说假话。”

燕华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原以为说服他需好好费一番工夫,所以还不曾打算到他答应了以后,如何处置,此刻定定神,想一想,才想起首先应该做的一件事,站起身来,“我先要拿这个好消息,去禀报公主。”说完,她匆匆而去,出室时回眸一笑,跷起一只小指,弯屈着勾了一下,是提示李太玄:一言为定,不得反悔。

等她一走,李太玄立刻感到一种莫可言喻的空虚怅惘,以至于心神焦躁,坐立不安。好久,心才能慢慢静下来,而这一夜,燕华的影子一直映现在他的脑际,魂牵梦萦,自觉已陷入情网中而不能自拔了。

但是,燕华却是若即若离。一路北上,相见的机会虽不算少,感情则始终没有什么进展。只是有一点足令李太玄安慰,公主对他的欣赏与信任,与日俱增,因而使他有了一个最后的打算。

在辽国的宫廷中,李太玄的诚恳、谦和、勤劳与乐于助人的性情,博得了上上下下的好感。当然,公主对他的信任最要紧。他为公主掌管私财,随时都有很精确明细的账目可以稽查。而在短短的一年之中,公主的私财增加了三分之一,公主决定要重重酬谢他。

时逢新年,公主问他:“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的,我都可以给你。”

李太玄决定运用他的“最后的打算”。他说:“公主,我要燕华做妻子。”

公主笑了。“我也希望你们配成夫妻。”她说,“不过我先得问问燕华的意思。”

于是公主找了燕华来问,她默然不答。这态度很奇怪,自己的终身大事,愿意不愿意,应该有个很明确的答复,何以不置可否?

“我也知道,汉人的姑娘害羞,问到这些事,不肯明说。不过,你在我面前,何用如此?”公主又说,“如果说,女方对男方一无所知,不知道他的人品、性情,怕他将来没出息,所以委决不下,这倒也说得通。而你对李太玄还不了解吗?”

公主问得很有道理,却不知道燕华别有衷曲。她始终没有忘记她是汉人,虽然四代在辽,落土生根,已不可能再回到中原,但知道李太玄平日常存乡思,非常同情,愿意他有一天复归中土。如果他在辽成了亲,就算将他拴住了,即有机会,亦无法成行。固然嫁鸡随鸡,自己可以跟他一起回去,但生活习惯,已大不相同,而且大宋与辽,已成敌国,交往不便,自己这一去永无归宁之期,想想也割舍不下。

为此,她虽然一寸芳心,早已默许斯人,但始终不敢表露。公主问起,依然无从作答。而一逼再逼,却非回答不可了。

“燕华,我看这是桩好事,你就应许了吧!”

公主这样殷殷相劝,事实上已不容燕华有所抉择了,只好这样答道:“我听公主做主。不过我家里还不知道这件事。”

“那不要紧!”公主欣然答说,“我来跟你父亲说。”

燕华的父亲,也在宫廷执事,平日亦颇看重李太玄,加以公主做媒,自然没拒绝的道理。于是依照辽国风俗,大宴亲朋,在公主主持之下,燕华成了李太玄的妻子。

婚后的光阴,其甜如蜜。李太玄的乡思也渐渐淡薄了,自分必将终老异域,谁知变起不测,终于生离死别。

这是因为公主牵涉在一场政治纠纷之中的缘故。

辽国自从太宗耶律德光暴崩后,继位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他的侄子。在军中为诸将选立,不到五年,遭人谋杀,是为世宗。

世宗崩后,依照辽国“世选大汗”的制度,选立太宗之子耶律璟为帝,就是当时的辽主。耶律璟在位十多年,终日喝酒、打猎,不问政务,竟为他的厨子所弑。时在大宋太祖开宝元年,也就是李太玄与燕华成婚的六年以后。

于是辽国的贵族大臣,又须进行“世选”。辽的国姓是耶律,而王后都出于萧家,所以“世选大汗”,只是耶律、萧两族,会商决定。他们认为世宗的儿子耶律明扆,足当重任。虽有少数人不以为然,而在“众议”之下,无可与争,付之默然而已。

但是公主却大为反对。公主是被厨子所弑的穆宗的同父异母妹妹,也就是耶律德光的女儿。她主张选立穆宗的儿子,也就是她的胞侄。这个愿望不曾达到,公主很不甘心。她是个性情很刚强的人,召集亲信,密谋以非常的手段,推翻已成之局。

这时耶律明扆已经即位,改名为贤,年号保宁。即位三个月以后,在辽河会猎,突然有一名扈从的武士,放了一支冷箭,直射耶律贤。而时机不巧,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御骑忽然马失前蹄,耶律贤身子往前一扑,摔下马鞍。这一意外的挫折,反让他捡回来一条性命。

当时左右一面救驾,一面查那个放冷箭的人。有人指证凶手,发现竟是公主府的护卫。而此人行刺不成自知难逃活命,一刀刺胸自杀而亡,成了死无对证的局面。

但是公主反对耶律贤为帝,是尽人皆知之事,因此,行刺的凶手,可以断定必出于公主的唆使。只是公主为耶律贤的姑母,不便将她逮捕审问。贵族重臣便密商决定,将公主软禁在府邸,同时清查她的左右,希望彻底查出密谋的真相。

于是辽国兴起大狱。最先被捕的是公主府的总管。他实在不知道公主的异心,却招出来许多公主的亲信,表示只有从那些人身上去追,才能水落石出。

这些亲信之中,自然有燕华。不过大家对公主还有顾忌,随侍在她身边的人,非万不得已,不想逮捕。燕华却自知不免,收拾了一包细软,又盗取了一支令箭,劝李太玄逃走。

“我不逃!”李太玄说,“回想我们成亲的那晚,曾经有过的约定: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我一个人逃走,留你在这里,吉凶莫卜,我于心何安?”

“唉!你真是书呆子。这不是你背誓,祸起不测,不能不从权。你要知道,帝后对公主都还很尊敬,我在这里,可以设法保全性命,而你不走,性命决计保不住!”

“如果你安全,当然我亦安全。”李太玄说,“我相信公主一定能够庇护我们。”

“不!公主庇护我一个人可以,因为我从小就在公主身边,即使我犯了大罪,公主也可以硬替我讨情,对你就不同了。你该明白其中的道理。”

这道理,李太玄当然明白:第一,关系并不深;第二,是男子;第三,是异乡人。公主很难说得出必须硬替他讨情的理由,除却一点:他是无辜的。

他确也不曾参与公主的任何密谋,然而像这种大逆不道的案子,供词很难令人置信,要想洗刷清白,殊非易事。逃走是三十六计中的上计,只是他觉得从哪一方面看,都无法舍燕华而去,除非能够得到确切的保证:燕华定可获得安全。

因此,他问:“我想问你一句话,公主的事,你到底知道不知道?”

“也不能说不知道——”

“那就是了!”燕华才说得一句,李太玄便打断了她的话,抢着表示决心,“你一定会有麻烦!我绝不能走。”

“你不走,我就没有麻烦了吗?”

“话不是这么说。我应该在这里跟你共患难。譬如说,有什么事,在外头替你奔走奔走也是好的。”

“胡扯!”燕华用从未有过的不客气的语气斥责,“你在做梦!如果我出了乱子,你还能自由吗?”

李太玄默然。他承认她的话有理,但总觉得这样的大事,应该多想一想,再做决定。

“男子汉,大丈夫,做事要有决断,利害关头总要提得起,放得下。你走,还有见面的时候;你不走,必不能两全。你好好想一想吧!”

说完,燕华掉头就走——是有意如此,表示她无所瞻顾的决绝之心,希望能帮助李太玄割断那一缕缠得紧紧的情丝。

“慢点!”李太玄突然有了一个超脱的主意——拉住她说,“我们一起走!”

“不行!”燕华摇摇头,“绝不行!”

“为什么?”

“第一,我不能背弃公主;第二,我不能害我全家。”

自己觉得很好的一个主意,其实一点用处都没有。李太玄沮丧地低下头去。

这一夜谈到天亮,依旧没有结果。燕华带着一双红肿的眼睛,拖着两条沉重的腿,离家回到公主府。而到了中午,忧虑着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来捕捉李太玄的是一队兵,前后包围,不容他有任何逃走的可能。到这时候李太玄才有些着慌,不过他的脑筋还是很清楚,认为这也算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替燕华“洗刷”的机会。当然,能不能洗刷得干净,是谁也不知道的事。

他被押解着到了郊外的一座营帐,问话的是一名军官。人很和气,而且会说汉语。

“韩燕华是你什么人?”

“是我的妻子。”

“你妻子是不是天天回家?你们的感情好不好?”

李太玄答道:“我妻子每隔十天回来住三天。我们的感情很好,无话不谈。”

“无话不谈?谈些什么?”军官问道,“是不是谈过公主府的事?”

“是的,”李太玄点点头,“谈过。从那件逆案发生以后,她每次回到都痛骂那个叛逆;又说,公主也对那叛逆痛恨得不得了!”

“是为什么?为了那叛逆行刺没有成功吗?”

“这,”李太玄将双眼睁得很大,几乎要动怒了,“这是诬赖公主!公主怎么会指使那个叛逆去行刺?公主痛恨的是他犯上,大逆不道。”

“噢!”军官笑笑,“你跟叛逆认不认识?”

“认识!”李太玄答说,“他是公主府的人,我当然认识,只知道他武艺很好,人也很忠厚,竟想不到会做出那样的事。”

军官停了一下说:“有人告你跟叛逆有牵连。这件事还要调查。案情太重,也不能放你回去,要关你起来。”

“真是真,假是假。”李太玄表示出泰然的态度,“尽管调查好了。”

于是,李太玄被禁闭在山坡下的一间石屋中。这间屋子本是戍守士兵的住处,设备当然很简陋。李太玄孤孤零零地被关在里面,乡思又勃然而生了。

到晚来,笳角声凄,霜风渐紧,李太玄寂寞凄凉以外,又冷又饿。不能不向看守的士兵抗议了。

“喂,喂,”他扒着窗上的铁栅喊,“你们不能把我丢在这里不管!”

看守的是个白胡子老兵,摇着手说:“你别吵!马上就有人来了。”

他没有骗李太玄,很快地另外来了个兵,为他带来了食物和干燥的马粪。石屋正中有个地坑,可以烧起马粪取暖。吃光了所有的食物,李太玄不冷也不饿了,开始想念燕华。

也不知想了多少时候,忽然从窗外投进一块石子来,石子外面包着一张纸条,上面有一行字:“勿睡!午夜自见分晓。”

这是谁投进来的?纸上的字又是谁写的?“午夜自见分晓”,意何所指?李太玄疑问重重,赶紧又扒在铁栅上往外望,却是什么人影也看不见。

无论如何这不会是坏事。李太玄心里在想,自己平日谦和热心,人缘很好,必是有人暗中相助。只不知是如何“分晓”。兴奋加上好奇,越发驱除了瞌睡虫,眼睁睁地望着窗外的星星,只盼望午夜早早降临。

终于有声音了,先是轻微的脚步声,然后是开锁声,最后是推门声。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看守的老兵,另一个很年轻,正就是替他送食物和马粪来的那个人,他手里提着一个包裹。

“你不必问我的名字。”年轻的那个说,“韩燕华救过我的命,我现在要报答她。”

李太玄有句早已想好了的话,脱口问道:“那张纸条是你写的?”

“是的。闲话少说,你快走吧!外面有匹马,马上拴着干粮袋,喏,快穿起来!”

解开他手上的包裹,里面是一套军服,一支令箭。这不用说,是让他扮成公干的士兵逃走。

“时候不早了!你快换衣服。等下你上了马,一直往南走,只要辨清方向,不必择路。若有人盘问,你只说到太原有公事。”

这太突然了,李太玄不知如何回答,自然也无动作。但那两个人却不由分说,动手来解他的衣纽为他更衣。

“慢点!”李太玄说,“我走了,你们怎么办?”

年轻的那个告诉李太玄,一切都不用他管,只管自己逃命好了。又说救他的动机,只是为了他平日宅心仁厚,不忍见他无端卷入旋涡。他们相信他是无辜的,问官亦知道不会反叛,将来一定会判决无罪。

“既然如此,我等辨明是非再说。”李太玄说,“如今一逃,变成畏罪了。”

“唉!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子迂腐?你让我们不好交账!”

“交什么账?”

年轻的迟疑了一下,轻声说道:“跟你说实话吧!是公主交代我们放你走的。你想想,一切有公主担待,我们还怕什么?乐得送你一个顺水人情。你不走,不但辜负了大家待得你厚的一番好意,而且我们也一定要受公主的责骂,连这点点事都办不成功,还当个什么差?”

听这一说,李太玄自然感动,决定接受好意。但是他还有件事放不下心。

“我想跟我妻子见个面,不知道行不行?”

“不行!”年轻的兵断然拒绝,“而且,你这也是很不聪明的做法。你想你跟你妻子见了面,她会怎么说?劝你走,还是留你不走?”

说得也是,如果燕华劝他走,将来追究责任,公主可以无事,燕华却脱不得干系;而留他不走,则又显然不符她的本心。所以见了面,反倒害她左右为难。

“走吧!越早走越好!”

于是在明月如霜,霜风凛冽的寒夜中,李太玄策马急驰。到了关口,验过令箭,一直南下重又回到河东境界。

脱离了险境,他就不肯再往前走了。因为他始终舍不得燕华,要停下来打听消息。就在这时候遇见一个来自华山的老道士,也是湖广同乡,一下子就结成了很亲近的伴侣。

“那位老道长就是先师。”李太玄向何庆奇说,“前年才羽化的。”

“道长,”何庆奇问道,“你怎么出了家呢?莫非——”

“是的。”李太玄懂得他那句没有说出来的话,“拙荆被难了。当时万念俱灰,才从先师出的家。”

到后来方始了解真相,派人搜捕,关入石室,私下纵放,都是燕华一手安排的把戏。这自然是因为李太玄儿女情长,留恋不舍,她不得不出此手段,逼他逃出一条命去。但除此以外,另有一种绝大的作用,是为了救公主。

当时的情势形成僵局:一方面为了振饬纪纲,稳定人心,像这样大逆的案子,必得追究个水落石出;另一方面明知是公主的指使,却又因为公主是尊亲,而且在朝中有一部分势力,认真严办,势必引起分裂,轻则互相排斥,造成政局不安,重则干戈相寻,变乱迭起。所以当政者左右为难,不知如何了结。

于是燕华挺身而出,自愿牺牲,做个顶罪的人。这得有一套言之成理的说法,才能祛除群疑。她的说法是:行刺辽主,是李太玄主谋。李太玄是中国派来的间谍,大宋天子坐了江山,又派人跟他联络上了,指使他行刺辽主。

在燕华,是知道这件事的,只为夫妇的情分太重,私而忘公,所以帮他买通了刺客。放李太玄逃走,也是她假传了公主的命令。这件案子,从头到尾,只有三个人知道,一个死了,一个逃走了,活着的就是她一个,特地自首,甘愿领罪。

这一套说法,如果要想成立,只有放李太玄逃走,成为无可对证之事,才不会露出破绽。所以在取得当政者的默契以后,李太玄才能逃出辽国,事实上等于护送他出境。

当然,燕华是非死不可的了。不过她的一死,救了公主,也解除了辽国当政者的困窘,因此,燕华的家属不但不曾受到牵累,而且暗中还得到了很优厚的抚恤。

“了不起,了不起!”何庆奇赞叹说,“尊夫人真正是位奇女子。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尊夫人的捐躯,真正仁至义尽,重于泰山。”

“是的!”李太玄欣慰而感伤地说,“得到真相,已经在三年以后,那时我真是万念俱灰。而且诚如将军所说,有此奇女子为妻,所谓‘曾经沧海’,也没有什么女子再能看得上眼。因此正式出家,拜入先师门下。爱此地山水清幽,鸠工聚材,辛苦经营成一个小小的道观,打算养静终老,不问世务。想不到今天重见中原衣冠,实在是意外的机缘。”

谈到这里,只见走来两个人,一个是朱副军头,一个是赵如山,脸上都有喜色,不问可知,病痛已去了一大半。

李太玄的医道实在奇妙,朱、赵两人,就此片刻之间,已经好了一大半。李太玄重新又做了一番诊察,表示朱副军头已可自由行动,但伤处切忌过于劳累;赵如山却还得休养,而且允许他住在清虚观中。

何庆奇当然不断称谢,但又还有一个不得不提出来的请求:“道长,我还有好些弟兄,受了伤动弹不得,现时都抬到一处,自己用些土法子急救,只怕效用不大,伤者也多吃苦头。好不好——?”

他觉得是不情之请,不好意思出口。李太玄却已明白,慨然答道:“医家有割股之心,而况我是出家人,慈悲为怀,采药研医,就为的是救人。受伤的弟兄在哪里?我们此刻就走。”

何庆奇便即查问,林震答说:“都集中在葫芦关。”

到葫芦关有很长一段路,越发要赶紧动身。但是李太玄却得收拾刀圭丹药——作战受伤,自然是相斫而来的硬伤,所以他带足了止血生肌的金创药,让两名健硕的士兵,背起极大的药囊,由何庆奇和林震陪着到葫芦关。在清虚观中,何庆奇留下朱、赵二人,一面养伤,一面坐守,作为一个联络问讯之处。

由葫芦峪穿过去,到达葫芦关已将黄昏。受伤的士兵不少,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呻吟不止,令人恻然。

“各位弟兄,忍耐一下。”何庆奇大声说道,“我特地请来清虚观的太玄道长,替各位来治伤。道长的医道高明得很,请他看了,各位一定可以很快地痊愈。”

说也奇怪,就凭这几句话,呻吟之声大减。李太玄点点头,欣慰地说:“弟兄们都很听话,诊疗顺利,就会好得快。”

于是,从伤势最重的看起,一直看到午夜才能完事。果然着手成春,除了极少数重伤的以外,大部分都能起立行动。救伤的工作告一段落,大家都已累得不想动,只有李太玄的精神,却还很好。

“道长!”何庆奇说道,“今夜就请在这里安置,如何?”

“不!”李太玄答道,“我还是回去,明天中午再来。药还不够,我得趁早预备。”

“那么,我陪道长回去。”

“不必,不必!”李太玄定睛看了何庆奇一眼,忽有忧色,“将军,我替你诊一诊脉。”

何庆奇倒是一惊。“怎么?”他问,“道长看我是病了?我自己并不觉得。”

“你的气色极坏,将病之兆,而且不病则已,要病倒了来势会很凶。”

于是何庆奇伸出手来。李太玄诊察得非常仔细,好半天,终于像是松了口气。

“不要紧,不要紧!亏得将军的本源甚厚,若是他人,这一阵心力交瘁,就会心血枯竭,脱力而亡。如今只需服一样药——安眠的药,能够睡足三昼夜,一切都可恢复了。”

“不行,不行!”何庆奇摇着手说,“大敌去而不远,要防他卷土重来;而况这里善后的事务,十分繁杂,哪能容我酣卧三昼夜?”

“将军,这是没法的事。”李太玄说,“辽军远去,必定有不得不走的原因。既走了,一时不会再来。这是我有把握、看准了的事。”

“是的!”何庆奇被提醒了,李太玄在辽国多年,对于他们的情况,一定非常熟悉,正该向他请教,“道长,你看辽军忽然回师,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倒猜不透。不过辽军出征,一向慎重,绝不会轻易折回,其中当然有极重要的事故,非在外的军队回师不可。这,在此刻无法细谈,也不需多说,我只跟将军担保,你要安卧的三天之中,大可高枕无忧。”

“就是——”

“将军,”林震接口说道,“你听道长的劝吧!清理战场的事,我们会料理。”

听这一说,何庆奇不便再坚持。于是由李太玄替他找了些药,亲自动手煎煮,熬成浓浓的一碗汤,看着何庆奇一饮而尽,方始辞去。

何庆奇一服了药,说也奇怪,本来心事纷杂,无复宁帖之时,此刻却心神恬静,双眼涩重,不由得就想寻梦了。

林震替他找了一间清静的屋子,铺排干草,让他睡了下去。何庆奇口中还在交代,那件事该这么处理,这件事该那样安排,语声未终,鼾声已起。

这一睡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等到醒来,反如梦境,只听人喊马嘶,是有节奏的喊声:“杀!”过一会儿又是:“杀!”万口一声,声如焦雷。

何庆奇脑中还是空落落的,感觉非真非幻,亦真亦幻,一时连自己是什么人都想不起来了。

“爷!爷!”

这两声喊,似乎熟悉,一下子想起来是何小虎。转脸看去,果然是他,笑嘻嘻地站在他床前。

“我记得是睡在地上。怎么——”

“前天就将爷移到床上了。”

“前天?”何庆奇有些想不通。

“是的。前天!”何小虎说,“爷睡了三天半,今天是第四天了。”

“啊!”何庆奇这才想起李太玄替他诊脉煮药的情形,这一下记忆差不多完全恢复了。

“爷睡得好沉,几次都叫不醒。我们有些担心,特为请清虚观的李道长来看,他说不要紧,药力透了,自然会醒。”何小虎很高兴地问道,“爷,现在怎么样?”

“我,”何庆奇腹中雷鸣,“饿得很!”

“煨着一罐肉粥。原来是等爷醒来好吃。我去舀了来。”

此时“杀”声又起,何庆奇急急问道:“小虎,那是在干什么?是弟兄们在操练?”

“是!在演习梨花枪。”

说着,何小虎匆匆而去,何庆奇还有些话竟来不及问。一个人躺在床上,越想越糊涂。听声音人数不少,哪来这么多弟兄?思量着起身一看,只因浑身乏力,竟挣扎不起。

好在何小虎回来得很快,捧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肉粥走到床前。粥香飘到鼻端,何庆奇什么都顾不到,先吃粥要紧。

等何小虎将他身子扶起托住,一碗粥送到手里,他才问道:“哪来这么多人?”

“爷先吃了粥,我还有好消息要告诉爷。”

这碗粥吃得何庆奇满头大汗,却更觉神清气爽。将碗递回给何小虎说:“这粥里好像有腊鸭的味道?”

“是的,是腊鸭,熊将军带来的。”

“熊将军,”何庆奇惊喜交集,“他来了?”

熊大行的到达,实在是一件令人可以安慰的事。因为何庆奇虽然由于将士用命,迭出奇计,能有这样的战果,但到底实力不足,倘或敌人卷土重来,正兵相侵,以大吃小,必不能幸免。现在熊大行率军来援,就真的可以站稳脚步了。

等何小虎将巡行在外的熊大行请了来,两人相见,喜极而泣。说实在的,熊大行对何庆奇能从绝境中找出一条生路,还能以少敌多而获致辉煌的战果,确是衷心佩服,也另眼相看了。

“庆奇,”他很诚恳地说,“此刻还得休息几天,我暂时主持。等你身体复原,一切都由你来,我听你的指挥。”

“嘿!你这话倒显得朋友生分了。我们还是像从前一样,一切商量着办,不分彼此,只求把事情做好。”何庆奇将话扯了开去,“后方有什么消息?”

一问到这话,熊大行立刻面色一变,欢乐的神情一扫而空,代之以凝重阴寒之色。而且可以看得出,在悲痛之外,更有愤怒。

“怎么回事?”何庆奇惊疑不定地问,“出了什么乱子?你快告诉我!”

“本来想等你身体复原以后,慢慢跟你谈,既然你此刻问到,我就告诉你好了。石岭关差点惹出大乱子来!郭都部署上吊死了!”

何庆奇大惊失色:“为什么?”

“为的是——唉!”熊大行顿足嗟叹,“也怪郭都部署心拙,教我必不是这么做。太傻了!”

“到底为什么?”何庆奇着急地说,“请你先不要发议论,讲事情。”

事起于田钦祚,阴险刁恶,处处跟郭进过不去,但都是暗中摆布,让郭进吃的是有冤难诉的哑巴亏。郭进既不甘心,又无可如何。他的性情刚烈,愤无可泄之处,自己毁了自己。

“唉!”何庆奇双泪交流,痛心不已,“我们在他跟前,也许不至于如此!如今只有为他申冤。”

熊大行不响,好久才低声喟叹:“只怕很难。”

“怎么呢?”

“田钦祚已做了手脚,飞章入奏,说郭都部署暴疾而亡。官家中了他这番先入之言,如何还能听他人的话?再说,这时候也不是处理这种事情的时机。”

熊大行的话,在何庆奇不甚中听。不中听又如何?莫非撇开一切,直奔御前去告田钦祚不成?要告,也得有证据。而况御驾亲征,有多少急如星火的军务要处理,皇帝亦未必有闲暇来辨这个是非曲直,只有留待将来再说了。

“看着!”他咬着牙说,“总有跟他算账,替郭都部署报仇的日子。”

“就是这话喽!”熊大行说,“大家都是这个意思。不要气,只要记。记住郭都部署死得冤枉,记住他在石岭关的所作所为,等平了北汉,论功行赏的时候,我们众口一词为死者说话,何愁不能昭雪?”

听得这番劝解,何庆奇的气愤才能平服下来。“那么,”他问,“难道石岭关,就让他来把守?”

“他”是指田钦祚。熊大行明白,摇摇头说:“不是,是派牛思进牛将军接替。”

牛思进也是一员猛将。接替的人虽差强人意,对何庆奇也算是一种安慰。

皇帝是四月里启驾北上的。

御驾亲征以前,行营的先锋大将,早已直指河东。御营中随侍左右的,更是猛将如云。因为皇帝已有周密的计划,中原稳如泰山,不妨倾国而出,准备下了北汉,直捣幽燕。

手下的大将中,第一个是曹彬。第二个是潘美,字仲询,大名府人氏,曾随曹彬平江南,先在江陵修造战船,建过大功,此时随征北汉,受命为北路都招讨。

第三个是潘美的小同乡曹翰,本来是州郡中的小吏,从军而贵。为人足智多谋,深得皇帝的信任。

第四个是崔彦进,他的资格本在曹彬之上,开国之初就当过节度使。太祖平蜀,大兵分水陆两路进攻,陆路由汉中越栈道,入剑阁,是全军主力,崔彦进就担任这一路的副帅。兵抵成都,孟昶出降。崔彦进搜刮玉帛女子,作威作福,因而使得太祖震怒,获罪降官。现在是当防守汴京以北的河阳节度使,奉旨领兵随征。

第五个是李汉琼,洛阳人,他的出身很好,祖父做过刺史。他本人生得体质魁伟,力大无穷,所以在行伍中出人头地,也是一员有名的猛将。

第六员大将名叫米信,本名海迟,原是与契丹异种同类的奚族,勇悍善射,深得太祖的信任,将他改名为米信,由左右奔走的牙校,拔擢为禁兵首脑。当今皇帝即位,亦颇爱他的勇猛,此次北征,特地由河西洮州将他召来,派为行营马步军指挥使。

第七员大将名叫田重进,是幽州人,形貌奇伟,孔武有力。太祖陈桥兵变时,他还是一名小兵,由于皇帝的赏识,积功擢升,现在亦是皇帝左右的一名亲信将领,与米信一起分督行营的各种事务。

第八名大将名叫刘遇,沧州人,随曹彬征江南,立过大功,现在以彰信军节度使的身份,领兵随征。此人性情淳厚,待部下不薄,又多谋善射,颇得皇帝的信任。

再有一员大将就是折御卿,他是兵马都监,但皇帝知道他跟刘继业是郎舅至亲。为了免除他的为难,不让他从征太原,另有差遣。

这些大将,由潘美领头指挥,二月底就浩浩荡荡渡河挺进,一路势如破竹,直抵太原城下,大兵数十万,团团围住,矢石如雨,日夜不停。

刘继元大起恐慌,连番遣人向契丹求急,无奈一道石岭关阻隔,不但援军不至,而且音信不通。于是枢密使左仆射马峰,便劝刘继元说:“不如投降算了!”

刘继元不从。因为他始终认为契丹兵一到,就可解围,所以打算硬撑下去。这当然也因为太原城相当坚固,可以守得下去。

太原是大唐天子创业之地,城长四千三百二十一步,广二千一百二十二步,周围一万五千一百五十三步,高有四丈,是隋朝开皇十六年所筑。城中西北就是晋阳宫,尤其坚固。

以后又加增筑,共有东、西、中三城,连在一起,周围共有四十里。攻城的部署由李汉琼负责,他因为打听到北汉第一大将守东南,所以决定自己与石岭关都部署牛思进攻南面,崔彦进进攻东面,曹翰攻东北,刘遇攻西北。

刘遇倒没有什么,欣然受命。但刘遇的副将史珪,是个小人,专门喜欢卖弄小聪明,又好以小恩小惠,笼络部下;而在皇帝那里则专门打小报告。此时便向刘遇进言,不要担任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任务。

“何以见得吃力不讨好?”刘遇问他。

“西北是晋阳宫,刘继元亲自在防守,城墙又厚,敌人又多,一定攻不下来。”史珪又说,“劳而无功,不去说他,徒然让弟兄们白白送死,于心何忍?”

后半段话说动了刘遇,便向史珪问计:“那该怎么办呢?”

“最好跟曹观察使换一下。他来攻西北,我们攻东北。”

舍难就易,人之常情,但亦当记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刘遇觉得他的办法,只怕不易办到,而且也说不出口。

“这样换,当然有理由的。”史珪说道,“第一,曹观察使的兵多;第二,他的兵到得早,休息多日,养精蓄锐,正该担当攻坚之任。不然就太不公平了。”

“这话倒也是。”刘遇点点头,“你我看李节度使去。”

李汉琼问明来意,面有难色。如果当初是让曹翰主攻西北,一下派定了,倒也无话可说,现在再来调动,曹翰当然会不服,因而不肯答应。

“话是不错!不过也要曹观察使同意才行。”

李汉琼当即派一名卫兵,将曹翰请了来。一说经过,曹翰就冒火了。为什么不跟他人换,要跟自己对调,莫非看得他这个观察使,地位低于节度使,就好欺侮?

曹翰为人深沉,就拿这个观察使地位不如节度使高的理由来驳他。“观察使班次在节度使之下,理当就易。”他说,“而况我的部队都部署好了,何能再加调动?”

“曹兄,”刘遇拱拱手说,“大局为重。我的兵,不如你的多而且精,我攻不下来,岂不也误了大事,也连累你的功劳?”

“你攻不下来,我就能攻得下来了?”曹翰尽自摇头,“据我知道,贵军攻防的工事,还未动手构筑,我哪方面却都已齐备。这样一调动,你们捡个现成,我的弟兄服双倍的勤务,这是公平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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