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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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曲

月满之夜,谷底却是一片漆黑。除非月挂中天,不偏不倚地直射到谷底——正如白昼一般;除非正午,谷底才有直射的阳光。否则,晴天亦如阴天,月夜仍是黑夜。

这条狭谷也是一样。如不是身历其境,或者在山顶迫近下望,不会发现这丛山峻岭之下有一道绵亘十五里,车不得方轨,马不得并骑,虽非地狱却难见天日的隘路。它被深埋在崤山之下,所以称为“函谷”。说什么鬼斧神工?它必是崤山山神得罪了雷公,震怒之下,挥掌一劈所留下的创痕。

白昼,过午一交申时,函谷道中便断了行旅。偏有这个北风凛冽的深夜,居然出现了人迹。一行三骑,在重冈叠阜之间的一线羊肠曲径中,没命地飞奔。人,仿佛就撞在怪石嵯峨的崖壁上,都无所顾惜;而马,却未能善解人意。这里不是“驰道”,无法一骋凌云之足,而且蹄足上还包着草席,累累坠坠,好不舒服。偏偏主人不谅,还使劲地抽着鞭子,喷鼻嘶叫的抗议,毫无用处。于是其中一匹烈性子的枣红马,在差一点撞到一块凸出的崖石时,一怒跳脚,陡然直立,把它的主人掀了下来。

幸好后面的两个人,矫健机警,一见影绰绰长出一道黑影,双双下死力收住了马;嚼环勒得那两匹马痛彻心扉,唏律律一声长嘶,也都是双蹄上扬,直立了起来。亏得这一下,才没有把前面落马的那人乱蹄踩死。

“大夫,大夫!”后面那两个人,滚鞍下马,赶上来问讯,“无碍否?”

“不碍!”被称为大夫的那人,揉着腰站了起来,又说,“上马,赶路!”

“歇一歇再走吧!反正鸡鸣之前,总可到达关前。”

“不!”大夫说,“早早赶到为妙。”

“还是谨慎些好。”另一个随从劝他,“反正有‘封传’在,不怕不能出关。若是心急赶路,再出了什么差池,反变得‘欲速则不达’了。”

“呃!”那大夫突然有所醒悟,答非所问地说,“把马足上所包的东西取下来!无须用此。”然后他又慢吞吞地补了一句:“别忘了,我是秦国的右大夫。”

那两名随从,顿时省悟,马足上用草席包裹,是为了减低蹄声,避免他人注意。其实在这深夜的函谷中,便雷轰电驰也不妨,因为根本就无住户行人。再一层,右大夫持“封传”出关,并无遮掩行迹的必要;果尔如此,出乎常情,反倒容易引起关吏的怀疑。

于是,那两名随从,齐声应诺,把三匹马蹄上所包的草席,都取了下来。

歇得一歇,等气力略略恢复,重新上马。狭狭的幽谷中,十二块马蹄铁敲打在坚硬的石块上,响起一片极其清脆热闹的声音,恰有破倦之功。那位年方三十的秦国右大夫,怀着一种莫名的亢奋心情,领头前行。看看地势渐高,月色渐明,越发有一种临深履渊之戒。

万山丛中,双峰对峙,形成一个缺口。百二秦关,隐隐在望——天下艳称的“崤函之固”,将要为这位右大夫所突破了!

于是,猛挥一鞭,策骑沿着坡道到关前。然而那是毫无必要的。确如他的随从所说,还早得很了。“日入而闭,鸡鸣而开。”自有函谷关来,规矩便是如此;即令有“封传”在身,半夜也不能叩关。

关前有沿山而筑、错落高下的民居,大概百把户人家,形成一个市镇。欲待敲开了门乞些汤水,顺便稍作休息,却又怕惊扰了人家。那位右大夫踌躇了一会,觉得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因而稍一张望,便向一块凸出而平滑的崖石走去。

两名随从,一名照料马匹,一名来侍候主人。他取了块作为马鞍的褥子和干粮袋,赶在前面,拂去了崖石上的浓霜,铺好褥子,等右大夫坐好,随即自干粮袋中取出一大块麦饼,双手奉上。

他极饿,但是硬得像石头样的麦饼实在太粗粝了,使劲咬下一块,含在嘴里,咀嚼得牙根发疼,而喉头倒似有样东西横亘着,费了好大的劲,才能把口中的麦饼咽了下去。

“你们吃吧!”他把多下的麦饼递给了随从。

另一名随从安顿好了马匹,跟着也到了他面前,悄声问道:“大夫!冷得厉害,可要砍些枯枝,生起堆火,为你取暖?”

“不好!”他使劲地摇一摇头,同时不自觉地环目四顾,“此是极紧要的所在,半夜里出现火光,引起误会,会惹下很大的麻烦。”

“是!”

两名随从相互看一眼,一左一右翼蔽着他,稍稍遮挡了西风和寒气。身上倒是比较舒服了,心里却仍不安闲。沉沉关塞,迢迢银汉,何时才得鸡鸣一声,开关出客?

忽然,他想起了孟尝君故事,信口问道:“你们会学鸡鸣不会?”

“没有学过。”

“我会。”另一名随从好奇地问道,“大夫,何以问这话?”

“五六十年前,齐国的公子孟尝君,门下食客数千,皆是才俊之士;偏偏有鸡鸣狗盗之徒,夹在中间,大家都看不起他们。后来,孟尝君要从秦国回齐,半夜到了这函谷关前,会鸡鸣的那位食客,建了大功——他一学鸡鸣,左右民居的鸡闻声皆鸣,关吏开关,孟尝君扬长而去矣!”

“这妙啊!”会鸡鸣的那随从技痒了,“咱们学一学前人的样!”说着,便要撮口相呼。

那位右大夫跳了起来,一掌击落他按在唇边的手,神色严重地斥责:“你要干什么?”但是,他忽又马上执住那只被打的手,不胜惶急歉仄地说:“噢,噢!我不该这样!我错了。你是好意,我竟辜负了,何以为人?”

那两名随从,看他如此自责,深深惶恐。主仆三人,执手无言,不知不觉间悲从中来,泪流满面,却都是无声饮泣。

一声鸡鸣,止住了他们的眼泪。侧耳细听,啼晓之声,此起彼落——关城中出现了火光。

“大夫,开关了。”

“检点‘封传’!”

“在我这里!”会鸡鸣的那随从,小心翼翼地从身上取出块尺五长的木牌一扬,“封识完好。”

“好!”右大夫就着月光,细细看了随从的脸,泪痕已无,神情欢愉,便也高高兴兴地说道:“上马走吧!”

于是都上了马,一冲而上,直到关前。关门初启,关吏却已精神抖擞地当户而立,威严地举手阻挡,示意下马受检。

秦法严峻,特重各人的权责,虽是小吏,亦不可轻侮。那位右大夫不敢忽略,亲自持了封传,徐步上前,朗声说明:“奉诏赴赵国公干。请验封传。”

关吏注意到了他的服饰,礼貌地点一点头,接过封传,招招手,唤士兵取来支明晃晃的火炬,先细验了御史的封印,然后打开封传,上面记载着出关人的姓名、身份和年龄,逐一对照,毫无疑问,便即交还封传,说一声:“放行!”

那右大夫徐徐伸手,接过封传。但完全意想不到的,他的手忽然让关吏一把捏住了。

“右大夫!”关吏逼视着他问,“你的手,何以发抖?”

这一问,叫他心里发抖了!而且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幸好,身后一阵劲急的西风提醒了他。“太冷了!”他吸着气说。

“噢!”关吏松开了手,并且好意指点,“你可以到驿馆去歇一歇,喝碗热汤水,等日出了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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