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2 / 2)
除此以外,不可能出现第三种状态——那样一个形容猥琐,竟至以出卖涕泪,唱挽歌为生的人,郑公延觉得对他和他的门第亲族,是一种无法容忍的侮辱,他宁死也不能要这样一个儿子。
然而,居然要有这样一个儿子了!那是件离奇得令人难信的事,就像有个身份下贱的不相识的人,忽然来冒充他的儿子一样,使他怒不可遏!
这一夜他越想越恼怒,竟至终宵不能合眼。天一亮,他就叫其他的仆从,分头寻找贾和。此刻,他唯一的希望是,自己所设想的一切,完全是无中生有的庸人自扰,贾和只是迷了路,迫于宵禁,才在外面被困了一夜。
吃过早饭,郑公延贴身的一个书童小进,一脸惊喜之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进来禀报:“一郎回来了!”他大声地喊,“一郎没有死!好好儿的,只是瘦得快认不得了!”
郑公延的心,猛然往下一沉,一阵晕眩,跌坐在胡床上,手扶着头,半晌作声不得。
小进只以为他骤得意外消息,难以置信,便上前扶着他,又说了句:“是真的。”
郑公延一掌打在小进脸上,厉声骂道:“我知道是真的。何用你来瞎起劲!”
小进掩着脸不敢作响。他怎么也不明白,为了什么挨了这一巴掌。
就这时,贾和也进来了。一看郑公延面色不愉,特别加了几分小心,轻轻说道:“果然是一郎。他不敢来见郎君,是我好不容易把他骗了来的。”
“谁要你多事?”郑公延瞪着眼说。
“自家骨肉,流落在外面,总不是事。郎君,”贾和嗫嚅着说,“一郎九死一生,也吃了不少苦,你可怜可怜他吧!”
“哼!”郑公延冷笑一声,问,“不是说中途遇盗,怎么又到了长安?”
“没有遇盗这回事……”
贾和才只说了一句,把郑公延刚压下去的怒火,倏地全翻了上来,“这一说,他是冒贾兴的名义,写信撒谎?既然自绝于父母,今天又跑来干什么?”
“那也是怕见父母,一点羞耻之心。”贾和解释着答说,“其实一郎自己又何尝不心痛?”
“那么这一年,他到底在什么地方?”郑公延又补充了一句,“我是说他在入闱以前,住在什么地方?”
贾和默然,他不敢说破真相,怕更惹郑公延生气。
“哼!不用说,当然是平康坊的勾栏人家!”郑公延厉声问道,“是不是?”
“是。”贾和硬着头皮答应,却又为郑徽解释道,“郎君三十年前,不也走马章台,一日看尽北里花?这不足为奇。”
“哼!”郑公延为了维持他的尊严,大声斥责,“你简直拟于不伦,竟拿我跟他相比?我辜负了父母的教训还是败坏了郑家的名誉?他自到长安,只写过两封信回家,可见自始就甘于下流,沉湎酒色,心目中从来就没有父母二字。天性凉薄到如此,你还替他辩护?”说到这里,他把脸一沉,冷冷地吩咐:“下去!不准你过问这件事。”
贾和从未碰过这么大的钉子,心里十分难受,却又不敢声辩,只好悄悄退下,躲在屏风后面,暗中还在打算,如果郑公延对郑徽责罚得太重,他还要不顾一切,出来解劝的。
他没有想到,郑公延却站起身来,走了出去。等了一会儿,看看没有动静,放心不下,便一路寻了来,走到门外,只见四骑已快出永兴坊,四骑中,认出有郑公延父子,另外两个自然是仆从,就不知道是谁。
于是他找到小进一问,郑公延所带的两个人,是常州刺史署中这年春天新补的两名差役,他们和郑徽,彼此都是陌生的。
贾和大为惊疑,立即跨上一匹马,赶出永兴坊,却是四顾茫茫,不知往哪个方向去找,只好漫无目的地在附近几坊乱转。
而郑公延却有预定的目的地,他出了永兴坊西门,一直往南疾驰,越过曲江,折往西南,到了杏园附近,已经是很荒僻的地方了。
于是他领头下了马,铁青着脸站在那里,以愤恨得要喷出火来的眼光,看着郑徽。
郑徽的感觉很奇怪,他想通了,有种生死置之度外的豁达,由于心理上已有接受任何责罚的准备,所以他并无恐惧。自然,他心里也充满了惭愧疚歉,然而他不愿多说什么,因为他的深重的罪孽,无丝毫辩解的余地,所以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
“父亲!”他只伏在地上叩了个头,说了句,“儿子不孝!”
郑公延的声音,出奇的冷静:“你现在才知道不孝,晚了!”于是,他自己一马鞭抽向郑徽,然后,又以坐堂行刑时的语气命令:“替我打!”
那两个差役虽不是侍候刺史坐堂的老手,但耳濡目染,也懂得点行刑的诀窍,一鞭下去,其势虽凶,实际上刚在一接触郑徽的后背,便很巧妙地缩了回去,所以并不太疼。
郑公延做了多年的州牧,还有个看不出来的?大喝道:“替我着实打!剥了衣服打。”
那两个差役面面相觑,互相使了个眼色,一齐上前,剥落了郑徽的衣服。然后再一鞭下去,背上立刻出现了一条鲜红的血痕。
郑徽疼得额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哼,甚至还直挺挺地跪着,无丝毫退缩之意。因为他是以赎罪的心情来接受责罚的,肉体上的痛苦越深,心理上的负担越轻。
做父亲的却误会了!郑公延看到他这样倔强,认为他至今没有一点悔悟的心,越发愤怒,一迭连声地咆哮着:“打、打!用力打!”
那两个差役无可奈何,只好狠着心打。郑徽无法再保持跪着的姿态,仆倒在地上,每一鞭下去,便是一阵抽搐,可是他始终不愿喊一声痛。
这一来,使郑公延激起了非要折服他不可的狠心,从差役手里夺过马鞭,亲自下手,在他的感觉中,他所鞭责的不是一个不肖子,而是一个桀骜不驯的江洋大盗,死不足惜。
当爱变质为恨时,恩尽义绝,往往会下毒手。自我激动的郑公延,已进入半疯狂的状态,追逐着满地打滚的郑徽,鞭下如雨,连那两个差役都看得心惊肉跳,恻然不忍,一个上前,从身后把郑公延抱住,一个去夺他的马鞭。
“放开我!”郑公延厉声叱斥,同时一鞭抽向那来夺他的手的差役。
那差役忍着疼,到底把鞭子夺了过来,“不能再打了!”那差役说,“人只剩了一口气,怕命都难保!”
“这种人生不如死,别管他!”郑公延喘着气说,“回去。到家不准多说!”
那两个差役表面上唯唯称是,终觉于心不忍,回到永兴坊,悄悄商议了一下,决定把这消息透露给贾和。
“唉!”贾和顿足长叹,“早知如此,我不该把他找回来的,都怪我不好!”说着怨嗟不绝。
“大叔!”有个差役说,“救人要紧,看那样子,耽误不起,你快想办法吧!”
“事情还要做得秘密。”另一个差役指着里面说,“不能让那位知道。”
贾和细想了一会儿,发现这场天伦之变,要比他想象中严重得多。警惕于前一天处置未善、冒冒失失把郑徽劝回家来,弄成这么一个糟糕的局面,他再也不敢轻率行事了。
想来想去,只有仍旧托西市凶肆的人帮忙,比较妥当。于是他把自己的一些私蓄,尽数带在身上,悄悄骑马赶到西市。
西市凶肆的主人逃跑了,冯大被抓去以后,迄未释放,店中乏人主持,无形中成了歇业的状态。贾和敲了好半天的门,才有人出来应接,那人还认得贾和,把他请了进去,询问来意。
“我家小主人,让他父亲打伤了,丢在那里不管。我来并托各位,看在你们过去同事的分儿上,救他一救!”
“人在什么地方?”
“在杏园一带。”贾和答说。
“那一带地方大得很,总得有个准去处,才容易找。”
“这我就不知道了。”贾和把身上带着的一些碎银子,都取了出来,放在桌上,说:“救人性命,在各位是行善,在我不能不表示谢意。钱不多,先请各位喝杯酒,等找到了人,怎么样的安顿,我们再来商量,总不教各位受累就是了。”
这一招很有效,凶肆中有人答话:“我叫杨开远。贾大叔,你放心,我们马上跟你去找!”
凶肆中力夫和抬杠的用具都是现成的,由杨开远指挥,一共派了六个人,跟着贾和一起出发。自西市到城南杏园,路很不少,深秋日短,等出了南城明德门,太阳已经偏西了。
贾和从未来过杏园,那两个差役说的方位又欠清楚,偌大一片荒野,找起来相当费事。贾和心里非常着急,怕关了城回不去,郑公延必要查问,事情就麻烦了。
于是,他停下来跟杨开远商议,“城门可是要关了,但人也非找到不可。怎么办呢?”他搓着手说,两条眉毛快连在一起了。
“当然要找。”杨开远答得干脆,“找到为止。”
“不瞒你说,我一定要赶回去,不然,我家老主人会查问。”贾和又说,“还有一层,你们各位找到了人,如果城门已关,一样也是回不去啊!”
杨开远沉吟了一会儿,答道:“这样吧,贾大叔,你先请回去,我们在这里再找,找到了如果今晚不能进城,哪怕荒寺破庙,好歹将就一夜,一天亮就进城。你明天上午到西市来听消息好了。”
这是眼前所能想到的最好的一个办法,贾和自然同意,又重重拜托了几句,便先骑马进城,赶回永兴坊。
杨开远一看天色快黑,不敢耽误,略略端详了一下地势,把六个人分为三路,自杏园以东向曲江以西,分头向前搜索。
“有了,有了!”左面一路的人,在一片墓地中大喊。
杨开远赶紧同右路的两人,一齐奔了过去,看到地上僵仆着一个人,上半身是赤裸的,但青一块,紫一块,遍体皆伤,脸上染满了血迹和泥土,面貌几乎难以辨认。可是,不用辨认,也可以确定他必是“冯二”。
“死了!”有人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掀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站起身来,毫无表情地说。
“等我看一看。”
杨开远从小就在凶肆当学徒,经手处理过上千的尸体,对于死活的辨认,具有独到的眼光,他认为“冯二”心头微温,还剩仅余的一丝气息,并没有“死透”。
“赶快进城!进不了城,在这荒郊野外摆一夜,可就死定了!”
六个人一齐动手,把“冯二”平放在带来的木板上,四个人抬,两个人在左右扶持,走得又快又稳,刚好及时赶进将要闭上的城门。
一进城门,就是一家小药铺。杨开远把郑徽放了下来,走进药铺,找到店东,用一碗童便,加上几味伤药,撬开郑徽的牙关,把那碗药慢慢灌了下去,然后抬起来继续赶路。
这时已开始宵禁,金吾卫大声吆喝着驱逐行人。但一个遍体皆伤,命在顷刻的人在路上抬着,情况特殊,一路盘查的金吾卫都只略微看一看,便挥挥手,示意速行。
安然到了西市凶肆,把他放在后院的空屋中。杨开远试了试他的鼻息和胸头,心里相当欣慰,他有八分把握,明天可以让贾和看到一个活的“冯二”。
“老杨!”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那是一度避不见面的肆东,他赶紧赔笑着招呼:“你老回来了!”
“我悄悄回来看一看,马上还得走。”肆东愁眉苦脸地说,“老杨,看来我这个铺子要完了!倾家荡产,都只为了冯二的挽歌。”
“你老别这么说,魏仙客自己一口气上不来,跟别人什么相干?我看传冯大去,也不过问一问话,难道还能治他的罪?”
“你真是不识轻重!”肆东放下脸来,指着半死不活的“冯二”说,“怪不得你会做出这种荒唐事来!”
杨开远一愣,“怎么啦?”他茫然地问。
“你把个快断气的人,弄到铺子里来,他要死在这里怎么办?”
“咱们不是开的凶肆吗?死了,弄口棺木把他装起来……”
“呸!”杨开远的话没有完,肆东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你以为他是病死的吗?打得这样子,死了下来,你敢不报官相验,就把他埋掉?”
一句话说得杨开远哑口无言,想想是有些不妥。
“长安县、万年县都在找我的麻烦,东肆花钱做了手脚,非把我整垮不可。冯大被抓了进去,我还不知道怎么救他,你倒替我想想,我还经得住再打一场不明不白的人命官司?”
“那么,”杨开远也慌了,“怎么办呢?”
“赶快送鬼出门!”
“送到哪儿?”
“问你啊!麻烦是你找来的。”肆东停了一下,又说,“只有这样,三更天,你找两个人帮忙,把他送到土地庙去。悄悄儿的,别让人看见,扔下他就回来。”
西市土地庙是座没有香火的破庙,久为乞儿所盘踞,“冯二”被送到那里,无人照顾,一定活不成。杨开远好不容易把他救了回来,要这样再送他到死路上去,实在于心不忍,因此好半天都答应不下来。
“怎么?”肆东厌恶地说,“冯二是你的亲人?”
“我在想,冯二也是官家子弟,有个姓贾的老仆在这里,我是不是该通知他一声?”
“不行!”肆东斩钉截铁地说,“做官的人都不讲理,只要沾上一点儿缘故,麻烦就没有完。冯二死也好、活也好,看他自己的命,跟咱们不相干。如果说是你把他救了回来,为什么又把他送到土地庙去?人家不会说,冯二本就要死了,只说是害在你手里的。这场人命官司够你打一辈子。你要自己愿意找倒霉,我管不着,可别害我!”
肆东的意思已很明白,如果不照他的意思去办,立刻便有敲碎饭碗的可能。杨开远心想,自己学的这门行当太“绝”了,整个长安只有两处地方可以托足,东市凶肆成了冤家,不能去;西市凶肆再不收容,那就要饿饭了!
这个利害关系太大,杨开远不能不屈服在肆东的威胁之下。到了三更天,仍旧找到原来那一批人,悄无声息地把“冯二”抛在土地庙里。大家都受了肆东的开导,一个个一言不发,只当没有这回事似的,溜回家蒙头大睡。
第二天近午时分有人叫门,杨开远心里有数,怕别人应对得不好,露了马脚,抢着去开了门,门外果然是贾和。
“找回来了?人在哪里?”贾和张大了眼,怯怯地问。
“没有。”杨开远使劲摇着头说,“我们也刚回来,找了大半夜,把整个杏园都找到了,一点影子都没有。”
贾和顿时变了颜色,眼睛都失神了,痴痴地站在那里,好半天说不出话。
“也许地方不对。”
“不会的。”贾和痛苦地望着他说,“我回去又问了,是那个地方。杏园以东、曲江以西,一片墓地里。”
“那也许——”杨开远有些支吾了,“也许早断了气,当地有那行好的人把他埋掉了。贾大叔,”杨开远不能不劝慰他两句,“生死有命,你看开些吧,他父亲都下得了那个毒手,你又何必替他伤心?”
贾和没有答话,慢慢地两行眼泪流了下来,掩着脸,一路哭了回去。
杨开远心里非常难过,几次想道破真情,却又怕真的替肆东惹了麻烦。就在踌躇难决时,贾和已走得无影无踪,就算想说实话,也不可能,只得叹口气算了。
然而,“冯二”的死活,一直挂在他的心上。朝思暮想,眠食不安,到第三天实在忍不住了,一个人溜到土地庙,装作无意地朝里一望,看到“冯二”竟依然直挺挺地躺在那里。
一种没来由的怯意,使他不敢走近去看,也不敢站住脚注视,只是来回地走着,经过庙里望一望,但他始终无法确定,“冯二”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真傻!”回到家,他忽然想到了,敲着自己的头,骂了一句,“如果‘冯二’已死,尸体都该烂得发臭了,既然仍是那样子躺着,自然还没有断气。”
这是奇迹!惊异之余,他有着更多的安慰,可是他不想再去多管闲事,只要知道“冯二”没有死,他就安心了。
最新章节请到hxzhai. c om免费观看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