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2)
由于她欲言又止,张正枢自然奇怪。定睛注视,但见她一双斜睨的眼中,七分关怀,三分忧愁,那就很容易明白她的意思了:只为一片深情,默默垂注,甘冒不许动问公事的禁令,要为自己分忧。
独困愁城而有人关切,不管是否有用,能诉一诉心事,总不失为遣愁之道。因而张正枢点点头说:“我懂得你的意思。真谢谢你!你坐下来,我告诉你。”
在珠娘,光是他预备接受自己好意的这一番表示,便觉得大可兴奋了,便俯身下来,拨了拨地炉的兽炭,替他换斟一杯热酒,然后端然而坐,整顿全神听他说话。
“我邦与宋朝,已经好几年不动干戈,如今得到消息,宋朝的粮草已经启运,大兵不日压境。我邦国主,特派我来求援。辞行的时候,国主面谕:张正枢,你如果搬不来大辽的救兵,不必来见我,自己跳进汾水里去见阎王吧!”
话刚说到这里,珠娘已失声而呼。“这是不得了的事!”她急急问道,“前两天你不是进大内,见过天赞皇帝了吗?”
“是啊!可是天赞皇帝并没有一句扎实的话。”
“那也不见得就是不肯发救兵。”珠娘劝道,“张先生,凡事总要往宽处去想。”
“你不知道。见面的时候,天赞皇帝的意思就很冷淡。今天第三天了,把我丢在这里,不闻不问。这兆头,”张正枢绝望地摇摇头,“大为不妙!”
珠娘将头低了下去,但见她睫毛闪动得很厉害,似乎正在全力筹思着一件什么大事似的。张正枢心中一动,是不是她倒有什么好办法?
这样转着念头,正想动问,珠娘却先开口了:“张先生,你知道辽国是谁掌权?”
“是?”张正枢问道,“是南府宰相耶律沙?”
“不是。”珠娘答说,“是天赞皇后——”
“啊!”张正枢一听不错,久闻耶律贤的皇后萧燕燕,不但是此邦的国色,而且异常能干,所以耶律贤敬如天神。“不过倒不知道她在过问国事。”他说。
“我也是听人说的,不知真假。”珠娘说道,“天赞皇帝对皇后言听计从,如果,张先生,你能见着皇后,事情就好办了。”
这条路子倒指点得不错,但可望而不可即。外邦使臣,又何由得见天赞皇后?
珠娘灵秀蕙质,是已猜透他的心事,微笑问道:“张先生,你在为难,找不着门路,是不是?”
“你好聪明!”张正枢脱口称赞,“我在想,一则是门路,再则是身份,外国使臣谒见皇后,只怕与体制不符。”
“张先生,你这话错了。你和我是汉人,男女大防,不能随便相见。他们契丹并不讲究这一套,尤其是天赞皇后,性情爽朗开阔,跟男子汉一样,天赞皇帝有时候遇着疑难的国家大事,常跟皇后一起召见臣子商量。所以,你只要有因头,不必顾虑体制不体制。”
听这一说,张正枢大感兴奋。“但是,”他又为难了,“这个因头倒不好找。”
“我早替你想好了!”珠娘不慌不忙地说道,“你备办一份珍贵礼物,说是你们皇后特地嘱你携来,致赠天赞皇后,要当面献上,以表敬意。天赞皇后一定会得接见。”
“说得有理。只是——”
“你莫忙嘛!我话还没有说完,你就心急!”
珠娘是微带娇嗔的神态,杏眼斜睇,语声如莺,令人心醉,张正枢急忙答道:“是,是!请你示下。”
珠娘笑一笑,然后正经说道:“礼物只要是稀罕的就珍贵,致赠皇后,也自然是闺阁中用得着的东西。也是张先生你运气,这两天恰好有个人在这里,等我去看一看。”
是什么人?张正枢正想动问,珠娘已经惊鸿般翩然而去,脚步来得个轻快。张正枢定下神来略想一想,忽然发觉心情大不相同——没有什么好愁的!他把头挺了起来,自己斟上热酒,满饮一杯,夹一块鹿脯送入口中,大嚼特嚼。很快地,珠娘的倩影又出现了。“这个人此刻不在。”她说,“不过不要紧,他的货还在。”
接着,她才说明这是个来自江南的行商,与辽国很多显要有交情,所以虽是贸贩,也能住在驿馆。他的货色不少,且无一不是北地所缺少的,扬州的花粉、杭州的绸绢、西蜀的锦,都能为盛年的天赞皇后增加颜色。
“你想得真好!”张正枢起身一揖,“珠娘你真是我的一个好帮手。”他是无心的一句话,她却想到了“内助”的说法,顿时双颊飞红,益见妩媚。
张正枢再也猜不到女儿家曲曲折折的心事,只是少女无缘无故害羞,必是春心方动,这是他深有体验的一回事。
“来!”他捉住她的手说,“我要好好敬你一盅酒。”
她不曾挣拒,只是偏着脸问:“为什么要敬我?”
“自然是感激你。”
“感激两个字,不敢当!只要——”她的声音由低而无。
“只要什么?”张正枢凑在她耳边,低声问道,“只要我拿你紧记在心里,是不是?”
“哪个稀罕你!”她说是这样说,双颊却更红了。
“珠娘!”张正枢偎摩着她的如云黑发,昵声说道,“晚上好冷!”
“瞎说。炕下生着火,怎么会冷?”
“冷在心里——”
“什么?”她大声打断,“你心冷了?”
“不是,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张正枢从容答道,“心里寂寞,就觉得冷。”
“那么,要怎样才不寂寞呢?”
“你说呢?”
“我不知道。”珠娘仿佛有意作嗔,“谁猜得到你的鬼心思?”
“要不要我告诉你?”
“随便你!”
“只要有你在,我就不觉得冷了。”
珠娘不答,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挣脱了手,倏然起身。“你不要痴心妄想!”她说,“我绝不会上你的当。”说着,掉身就走。
张正枢有些好笑,目送着她的背影在盘算,等她再来时,该说些什么话。
到得薄暮时分,驿馆的执事,领了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汉子来见张正枢。此人礼节娴熟,言语伶俐,正就是珠娘所推荐的那个长袖善舞的江南行商,名叫李仲陶。
见了礼,互道了一番仰慕的话,李仲陶谈到来意:“珠娘告诉我,张先生想挑些货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得闲?我一年两次北游,跋涉非易,颇有些与众不同的东西,打算待价而沽,不过张先生又当别论,尽好商量。”
张正枢琢磨他的口风,价钱不会便宜——本来也是,便宜没好货。上献皇后,而且有所请托,为博得欢心,亦不能不物色奇珍异宝。一国安危所系,花多少钱在所不惜,只是行囊虽宽,无非来去川资富裕,现在要办一份重礼,必然不够,这话要言明在先,才可以进一步看货论价。
想定了便即答道:“李兄,我的身份,想来珠娘已经奉告?”
“是,是!不必珠娘告诉我,我也知道。”
“既然如此,足下当然信得过我。”张正枢说道,“奉使北来,忽然发觉少了一份敬献天赞皇后的礼物,想在这里补办。价款几何?却须回到太原,才能奉缴。足下如果不愿,自不便勉强,那就只好作为罢论了。”
李仲陶沉吟了好一会儿,方始开口:“听说宋朝有举兵侵犯太原之说,倘或路途阻隔,如之奈何?”
“实不相瞒,我国与大辽,情如家人,此行正是为此。大辽不日发兵相援,必保无虞。”张正枢又说,“退一步而言,由此南下到太原,快马不过三五日途程。宋朝大军调发,渡黄河北上,总在一两个月以后的事。足下所惧何来?”
“说得是。”李仲陶问道,“却不知张先生何时回太原?”
“事毕即行。我亦急待回太原复命,绝不会耽搁太久。”
李仲陶盘算了一下,觉得这笔买卖做得通。赊账的交易,价钱可以开得高,虽说略有风险,也值得冒一冒。因而毅然许诺,请张正枢到他的寓处看货。
挑灯开箱,好东西着实不少。张正枢挑了些巧样首饰、彩绣疋头、精细脂粉,一共凑成十六样,另外又凑四样“副礼”,总共值两千二百多两银子。拿现银付却零数,下余两千两银子,出张笔据,写明一到太原,即由官库兑付。
也是由于珠娘的安排,用那四样副礼,走了辽后左右一个掌权的宫女,名叫轻烟的门路。十六样礼物,已蒙天赞皇后嘉纳,而且允许张正枢晋见。
召见的地方在大内以西的“西海子”——契丹称有水草的低洼之区,都叫海子。这西海子却是汪洋百顷的一个湖,湖中有百丈广阔的一处陆地,名为琼华岛。正中高地,特建一座广寒殿,专为天赞皇后临流梳妆之用,因而通称为“梳妆台”。名为妆台,其实是终日起坐之处。辽主朝罢,就在这里盘桓,一面看皇后梳头,一面就在妆台旁边,跟她谈论国事。
这天的辽主,却不在西海子,是到另一处海子,在城南数里,名为“飞放泊”的御苑围猎去了——这是天赞皇后有意所做的安排。她像精明的男子一样,已经猜到北汉使臣破例进贡这份重礼,必是有所干求。军国大事,能许则许,不能许还是不能许。若是辽主在座,当面就须裁决,因而特意劝他到飞放泊去行猎,以便她易于推托。
舍舟上岸,辽官引向广寒殿。拾级而上,由宫女引入殿廷,只见一道珠帘垂隔,影影绰绰一位盛装的丽人,年纪在三十左右,发黑如云,肤白似雪,艳光四射,令人不敢逼视。张正枢不觉低下头去,拜倒帘前,自陈姓名,说是特奉北汉皇后面谕,进献礼物,并问安好。
“难为你们皇后。也替我问好。”天赞皇后的声音,就如殿外柳丝中的莺啭那样清脆,“也难为你,远道跋涉。路上还平安吗?”
“得瞻上国,外臣之幸。”张正枢答道,“北上的道路宁静,只怕回去就难说了。”
“怎么呢?”
“敝国与宋朝,多年未动干戈。如今宋主,乃前皇之弟,即位以来,征讨四方,十国已只剩敝国,视如眼中之钉,现已发兵北犯。强敌压境,形势危殆。”张正枢又说,“外臣奉敝国国主之命,乞师上国,其实亦是为上国安危打算。”
“噢!”辽后问道,“这是怎么说?”
“宋主之意,不止于取河东为已足。河东屏卫大辽,所以敝国亡而上国危。宋主既下河东,必定乘胜北指,那时上国如何自处?”
“啊,啊!说得是!”
一听辽后有此表示,张正枢益发精神抖擞地说:“上国发兵相援,实所以求自保。拒敌境外,兵法上策。从来兵贵神速,如今宋军已经命将出师,伏乞天赞皇帝迅做宸断,即刻发兵,以雷霆之师扫跳梁之丑,实敝国之大幸,亦上国之至计。”
“好!”辽后点点头说,“我来跟天赞皇帝说。你先歇一歇吧!”接着,她又吩咐左右,“带北汉这位使臣下去,好好款待。”
于是张正枢由辽官陪着,接受了辽后的赐宴。宴罢又到帘前谢恩,然后回到驿馆,珠娘已笑盈盈地在迎候了。
“怎么样?”
“多谢,多谢!”张正枢一揖到地,“非卿不及此!”
“看你这一身尘土。来!换了衣服洗个脸,好好说与我听,天赞皇后怎么个样子?”
于是张正枢在轻松而得意的心情下,细谈西海子的见闻。他的口才本就了得,而可谈之事又多,娓娓言来,令人忘倦——直到深宵,终于留住了珠娘,春风先到罗帏,几乎忘却了燕地的苦寒。
由于天赞皇后萧燕燕的主张,辽主耶律贤决定派遣一名使臣到宋朝探询究竟。这名使臣叫挞马长寿,精通汉语,而且熟悉河东与中原的山川地理,是很适当的人选。
轻装简从,星夜急驰,挞马长寿用七天的工夫,赶到汴京,被安置在封邱门以东的“班荆馆”——这个驿馆大有来历,太祖皇帝当年兵变陈桥,黄袍加身,就是此地。大宋开国,改陈桥驿为接待番使之所,题名取“班荆道故”之意,表示大宋与各番邦原为旧交,愿修新好。
这是当今皇帝即位以后,辽国第二次遣使。第一次是在两年前的夏天,太祖奉安山陵,辽国遣派宗室耶律敞来送葬,宋朝亦遣派起居舍人辛仲甫报聘。他对契丹的情形相当熟悉,因而皇帝特为派他接待挞马长寿。
未接见辽使以前,皇帝先召辛仲甫垂询:“契丹果有和好之意否?”
“臣与挞马长寿相处不久,尚未能探悉真意。但窥其来意似乎不善。”
“何以见得?”
“挞马长寿与臣相晤,每每问到我朝大将的近况踪迹,目的当在打听兵马调度的情形。”
“不错!”皇帝深深点头,“不错!听说挞马长寿精通汉语,熟悉地形,此来以聘问为名,探我虚实。我自有道理。”皇帝已料定随挞马长寿之后,契丹将派重兵援助北汉,因而即刻召见枢密使曹彬,先做了必要的部署,然后定期接见辽使。
接见番使,定例是在长春殿。特选身长六尺以上的禁卫站班,甲胄鲜明,仪观壮伟,挞马长寿一见,不由得肃然起了敬畏之心。
专掌殿前引导之责的阖门使,带使入殿,行礼叩见,献上礼物。皇帝特加恩遇,赐座赐茶,然后垂询聘问的目的。
“外臣奉本国国主之命,特来请问大宋皇帝,听说大宋要伐北汉,不知师出何名?”
“你可知道北汉主姓什么?”
挞马长寿一愣,勉强答道:“姓刘。”
“刘,可是汉姓?”
挞马长寿不能不答一声:“是!”
“那就是了!既是汉人,应奉本朝正朔,与辽国何干,劳你来问?”
“不然,辽与北汉约为父子,子国受欺,我国不能不问。”
“这是北汉刘氏忘本,为我汉人之羞。如今九国归地,独独北汉负隅逆命,我自然要兴问罪之师。”皇帝说道,“先帝开宝八年,你国遣派涿州刺史耶律琮,致书我国边臣,要求通好。自此以来,两国化干戈为玉帛。我愿贵使转告贵国国主,河东为大宋的版图,所当必取,如果贵国不加干涉,两国和好如初,不然,只有兵戎相见了。”
“大皇帝何出此言?辽国虽小,应当周旋。”
挞马长寿的语气很硬,那就无可再谈了。皇帝微笑说道:“寄语贵国国主,来年暮春,会辽东,如何?”
这是明白宣示,将征契丹。挞马长寿悚然心惊,但亦不敢示弱辱及使命,庄容答道:“敬当闻命。”
这话表面谦恭而其实傲慢,意思是接受挑战。皇帝颇为恼怒,再一次坚定决心,非伐辽收回石敬瑭卖掉的燕云十六州不可。
当然,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大国有大国的风度,所以,依然按礼款待挞马长寿,回赠礼物,善遣出境。同时遣派专使,日夜疾驰,通知奉派为“太原石岭关都部署”的郭进,加意防范,阻断赴援北汉的辽军。
郭进出身微贱,年轻时在巨鹿一家富户做佣仆,行为放荡,为人所不齿,酗酒赌钱以外,还结交绿林豪客。为防止他这样下去影响到安全,所以他的小主人秘密跟人计议,打算不利于郭进。
郭进的妻子姓竺,是个贤惠妇人,知道了小主人的密谋,便劝郭进逃亡。她说:“你有气力,也有胆子,喜欢结交朋友,这些都是你的长处,为什么不好好用它来做一番事业?时世杂乱,倒正是大丈夫成功立业的时候,俗语说得好:‘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就看你有没有志气。”
妻子哭,丈夫也哭。郭进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做个荣宗耀祖、受人尊敬的英雄。于是第二天一早就离开巨鹿,投奔太原,为刘知远所识拔,由帐下小校积功升到掌管一州兵马民政的刺史,在河北、河南,捕盗安民,到处有百姓替他立碑颂德。
大宋开国,太祖皇帝用他防守河东北境,监视契丹,是朝廷独一无二备边的大将。大宋得以不受契丹的侵犯,都靠他的力量,因此太祖对他异常信任——有一年他的一个部下将官,进京叩阍,检举郭进如何贪残暴戾,而实在是诬告。太祖亲自盘问,得知实情,便对左右说道:“此人犯了过错,怕郭进杀他,所以到我这里来诬告。你们拿他送给郭进。”
郭进驭下极其严厉,此人如果送到他那里,必死无疑。太祖这样处置,就是为了尊重郭进,让他自己去杀此人。谁知不然。
“你居然敢到京里去告我,可见你的胆子不小。”郭进对此人说道,“现在接到谍报,北汉派出一支人马进犯。我派你领兵去抵挡,你如果打了胜仗,我向朝廷保荐你升官;如果失败,你就不必回来了,自己投河自尽好了。”
此人自知必死,谁知竟有这样将功赎罪,而且可以升官的机会,自然踊跃听命,带了自己亲信的部属,出境迎敌,舞枪跃马,舍死忘生般直冲敌阵,杀得对方人仰马翻,大败而逃。郭进也言而有信,保荐此人升官受赏,现在成了他部下的一员骁将——此人叫张守义。
就因为郭进能这样用人,所以他那支部队进退一体,如臂使指,运用自如。但是新派来的一名副将田钦祚,阴险狡猾,自恃是皇帝的宠臣,不大听郭进的指挥,使得他很伤脑筋。
接到朝廷的密旨,郭进自然要请田钦祚来商议。“钦祚兄,”他说,“刚刚接到诏令,说跟契丹已经决裂;如今亲征北汉,契丹一定会派重兵援助。皇帝责成我们扼守石岭关,不许契丹一兵一卒进太原。这个责任甚重,请问你有何高见?”
“那当然要听你的部署。”田钦祚说,“我看我们分兵而守,如何?”
“何谓分兵而守?”
“你带你的人马守北面,我带我的人马守南面。”
石岭关南面是太原,北面直通雁门关,北汉岂有余力进犯,所以田钦祚说愿守南面,即等于要郭进独拒北来之敌。这种骗三岁小孩的话,竟说得出口,在座诸将无不齿冷,而他本人神态自若,毫无愧色。
郭进性情刚烈,但就是拿他没有办法。心里在想,如果自己独当北面,倘或危急,田钦祚一定坐视不救,自己为他作挡箭牌还无所谓,万一失守,误国事大,个人粉身碎骨亦无补大局。这件事还须重新斟酌。
“城不可分,责任亦不可分。”他说,“田将军,我战你守如何?”
这四个字太笼统了,田钦祚不敢轻易答应,追问一句:“请明示。怎么战,怎么守?”
“估量敌情,必自北面而来,我领兵驻扎关外,遇敌迎头痛击。至于这座关嘛,”郭进抱拳说道,“就烦田将军把守。”
“噢,噢!”田钦祚双眼闪烁,又不知在打什么坏主意。
“田将军!”郭进正色说道,“果真敌自北面而来,我击敌关外,自有把握,此是以战为守。就怕契丹自正定穿井陉,西援太原,逆攻本关,那时我无法回师相救,千斤重担都在将军肩上。”
“只要守住了关就是?”
“是的。”
“其他不管?”
郭进再重重答一声:“是的。”
“我遵令就是。”
郭进点点头,向左右问道:“幕职官何在?”
找幕职官来是要立军令状。本来郭进是主帅,无须向部属表明责任。但知田钦祚奸刁,自己不立,他一定亦会推托,所以格外破例,吩咐备两份军令状,各自签押,交互收存。
就这样,田钦祚已颇为不悦。军令状是立下了,但字斟句酌,费了好半天的工夫,方始提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很不情愿地交给了郭进。
于是,郭进引本部人马出关,沿滹沱河布防,左军屯定襄的三会城,此地有圣阜、牧马二水合流,注入滹沱河,名为三会水,河汊纵横,地形复杂,契丹不明地形,不敢深入,所以驻兵不多。
右军屯九原山下的九原城。九原又名九京,又叫九龙冈,山峦起伏,其仞有九。九原城三面平畴,跨冈筑垒,形势险要,凭借地利,易守难攻,所以驻兵亦不多。
郭进自领中军重兵,扼守三会、九原之间,忻州北面的忻口——汉高祖刘邦七年十月,大破韩王于河东沁县,韩王信逃往匈奴。刘邦发大兵三十二万追奔逐北,但多为步兵,时值隆冬,冰天雪地中行军,既苦且慢,只有刘邦亲自率领的先锋骑兵,孤军深入,攻到平城白登山,为胡骑所围。被困七天七夜,饥寒交迫,全军将溃。幸亏陈平出了一条奇计,买通匈奴单于冒顿的爱宠阏氏,劝说冒顿减弱攻势。刘邦方得乘大雾天气,在死士保护之下突围,在平城会合大军,向南撤退。进长城到了此地,方始脱险。六军忻然欢呼,因而名为忻口。
到了隋炀帝大业十一年,北巡河东,在雁门关为突厥包围,援军疾驰,亦是到了忻口,突厥解围而去。所以忻口虽小,名气甚大。
忻口山上筑砦,就叫忻口砦。郭进平时就很重视此处,战备完固。如今自领大兵驻扎,益发将防御工事修缮得处处坚实,无隙可乘。
契丹发兵十万来援北汉,都统叫耶律沙,是辽国的名将。前军叫敌烈,年轻悍勇,为辽主耶律贤的宠臣,亲领先锋,由河北经龙泉关沿长城南下,想绕道定襄,会合北汉的人马,截断郭进的后路。
探马星夜报到忻口大营,郭进不免吃惊,亲自赶到定襄,领兵往东,从侧面拦截,走到孟县故城,得到消息,敌烈的前锋,已接近东北二十里外的白马山了。
于是郭进召集部将,商议御敌之计。“这个敌烈,年少气锐,第一仗绝不能让他得胜,否则气势越猛,以后要挡住他就吃力了。”他环视周遭,指名问一个人说,“熊大行,你有什么计策?”
这熊大行是郭进帐下有名的一员战将,沉着骠捷,足智多谋,最长于奇袭。这时他想了一下答道:“敌烈虽勇,孤军深入,犯了兵家的大忌;而且他地形不见得熟,这就是弱点。于今对方情况还不甚清楚,到底设伏引他,还是明攻暗袭,只有临阵而定。”
“都帅,”另外一个跟熊大行一样,官拜都虞候,名叫何庆奇的说,“兵贵神速。如果谋定后动,可能错失时机,请都帅先发兵要紧。”
何庆奇跟熊大行的交情最厚,每上战阵,互相支援,既不会争功,更不会坐视不救,所以郭进立刻作了决定:“熊大行的话不错,不妨临事见机而定,就派你们俩,各带三千人马,协同迎敌。”
领了将令,点齐人马,连夜行军。到达白马山顶,天色已经微明。熊大行下令暂息待命。命令中规定两点:第一,人马都择隐蔽之处躲藏,不准有旌旗外露。第二,不准埋锅造饭,以免炊烟四起,为敌人发觉,干粮不足,大家平均分配,暂时充饥。
部署已定,天色大亮,熊大行跟何庆奇两人,策马上了高冈,天朗气清,视界甚远。山下只见一水映带,对岸尘沙大起,隐隐有刀光鞭影,是敌烈的先锋赶来了。
不但是敌烈的先锋,耶律沙唯恐他轻骑躁进,特意率领中军,连夜赶到,临河驻军。
找了个当地的土著来,由耶律沙亲自打听地形。“那叫什么名字?”他用马鞭指着横亘在面前的一道河问。
“这是牧马水的支流,名叫兴龙泉。”
“对面那座山呢?”
“那座山叫白马山,又叫作白马岭。”
“岭上有军队没有?”
“只有不到二十个人。专门在瞭望的。”
耶律沙细细看了半天,果然不曾发现有任何重军扼守迹象。
回到帐中,敌烈来见。“都统,”他说,“刚才那个‘蛮子’的话,你听见了。既然白马岭并无守军,还不趁此机会渡河过岭?”
“且慢!”耶律沙说,“等耶律斜轸到了再说。”
耶律斜轸是副都统,率领大军,押着辎重在后面,行军不快,敌烈哪里肯等?
“都统!”他大摇其头,“这是大好时机。等副都统的大队到达,总在两天以后。这两天之中,如果宋军开到,不但白马岭过不去,而且居高临下俯攻,我们会吃大亏。”
“不,不!我们是赴援北汉,大阵仗还在后头,不必争在一时。等耶律斜轸到了,大家从长计议。”
“都统,你太持重了,坐失良机,太可惜了。无论如何要照我的办法。”
由于敌烈坚持己见,耶律沙颇为苦恼。因为监军的身份,代表辽主耶律贤决定战略,同时监督都统进取,权柄甚大,如果他力持定见,将来追究责任,都是敌烈一个人的话,自己有口难言,因而考虑下来,只好听从他的要求。
话虽如此,还是先要问个明白:“将军,你打算如何进攻?”
“我先把部队拉过河去扎营——”
“慢来,慢来!”耶律沙抢着问说,“你是背水列阵?”
“对了。”
“这怎么可以?”耶律沙大摇其头。
“怎么不可以?倒要请教都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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