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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五月下旬的天气,梅雨已过,初入盛夏。年岁太恶,吃不饱肚子,整天无精打采,又是骄阳如火的午后,渑池县署值班的胥吏,一个个都在打盹。
忽然,一个叫郑十二的——是他们的头儿,惊醒了——“谁?”他厉声向门外在张望的人喝问。
“我有事!”那人是个瘦小的中年乡农,操着关中口音怯怯地说。
“什么事?”郑十二不耐烦地问。
“很要紧的。请借一步说话。”
一听是要紧事,郑十二的睡意消失了。“进来!”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杨四。”
“有什么事,你在这里说好了。”
那杨四的眼中,满含戒惧之色。四周看了一下,低声说道:“李靖在城里。”
“李靖?”郑十二皱着眉在想。
旁边另有个胥吏却兴奋了。“头儿!”他说,“你怎么想不起来?就是相府要抓的那家伙!”
这话一出口,那里所有的人都为之精神一振。郑十二一把捏住杨四的手臂,急促地问道:“李靖在哪里?”
“住在后街,刘家老店。”
“他住在刘家老店干什么?”
“不知道。”
郑十二凝神想了一下,问道:“你是哪里人?”
“三原。”杨四说,“跟李靖同乡。”
“在家干什么?”
“种地。”
“那怎么又跑到渑池来了呢?”
“原来给人做长工,年成不好,东家没法雇我了,只好出来逃荒。”杨四愁苦的脸上,忽然浮现喜色,“今天上午到渑池,走过刘家老店,看见个人,心想:脸好熟呀!是谁呢?想了半天,才想起是同乡李靖。十几年不见,几乎认不得……”
“别啰唆!”郑十二打断他的话,“你确确实实知道他住在刘家老店?”
“我来之前,还去偷看过,他在。”
“有人跟他在一起没有?”
“就是他一个人。”
“走!”郑十二站起身来吩咐,“去四个人。”
那班胥吏自己计议了一下,出来四个人,带着链子、手铐、铁尺。
“到了那里,你别做声!”郑十二又对杨四说,“只把李靖住的地方,指给我看就行了。”
“是。不过,”杨四嗫嚅着说,“我的赏银……”
“他妈的!”郑十二骂道,“少不了你的,你急什么?”
“可有句话先告诉你!”另一个提出警告,“如果不是李靖,你跟咱们开玩笑,可当心你的皮肉!”
“绝不错,绝不错。”杨四拍着胸脯保证。
于是由郑十二领头,来到后街刘家老店,先找到掌柜,告诉他说:“咱们来办案,带了人就走。你别慌张,客人一乱,把咱们要的人吓跑了,可找你算账!”
掌柜的对这类事见得多,点点头,一言不发,退到柜房里去坐着。
这时由杨四领头了,他放轻脚步,直到后跨院,向北面一个单间努努嘴。郑十二远远望去,那单间中有个人穿着短衣,面朝里卧,墙上挂着长袍和宝剑。
这机会太好了,郑十二也不必费事布置,挥一挥手,五个人蹑足走近,停一停步,然后一拥而进,揿住了李靖,挂上铁链、戴上手铐。
“你们这是干什么?”李靖怒气冲冲地问。
“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呐!”郑十二说,“你叫什么名字?”
李靖愣了一下,才说了个“我”字,就叫郑十二把他的话打断了。
“别费心造假名字了!”他回头对他的同事说,“弟兄们,没有错儿。带走!”
拉住铁链的那人,使劲拿链子往怀里一带,另外一个又在李靖背上拍了一巴掌,李靖踉踉跄跄,直冲了出去。走出跨院,杨四在那里等着,却是背了脸,仿佛怕李靖认了出来似的。
不一会儿到了县衙门。郑十二亲自到后堂,隔着窗户报告:“有紧要公事,请升堂!”
那县令名叫尉迟丰,正因一个宠爱的歌伎由于天气太热不肯陪他午睡,憋着一肚子气,这时恰好发泄在属吏身上。“王八蛋!”他开口就骂,“什么紧要公事,回头再说。”
郑十二悄悄吐了口唾沫,高声答道:“拿住了相府通缉的要犯李靖。”
尉迟丰原是相府的小吏,由于杨素的提拔,才外放了这个渑池县令,所以只要一提相府,不管什么芝麻绿豆大的事,都是紧要公事,何况又是抓住了通缉要犯。
“你说拿住了谁?”尉迟丰趿着鞋,亲自开门出来问。
“李靖。”
李靖!尉迟丰这时才意识到遇见了一桩大喜事。他在相府多年,知道杨素因为张出尘私奔,恨极了李靖。这要拿住了,往长安一解,真是好大的功劳!渑池地方太苦,洛阳又不安宁,他早就想调到关中富庶之地,苦无机会,看来这一次可以如愿以偿了。
一想到此,尉迟丰忘却了歌伎不肯侍寝的不快,也因错骂了郑十二而感到歉疚。“你不早说!”他故意笑着埋怨,“升堂,升堂!”
尉迟丰由侍儿们伺候着,七手八脚地穿好公服。开暖阁,升大堂,两行衙役,喊过堂威,尉迟丰拔根火签,扔在地上:“带李靖!”
李靖脖子上的铁链是卸下来了,手铐还戴着,上得堂来,长揖不跪。那尉迟丰虽不认识李靖,但他是在相府中见过世面的,一看那昂藏的神态,就知道不是等闲人物,所以和颜悦色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何必明知故问?”李靖傲慢地答说。
“这样说来,你真的是李靖了。”尉迟丰转脸问郑十二,“可曾搜过他的身上?”
郑十二自然早搜过了:“一封书信,一把宝剑。”他把那两样东西呈堂。还有二十多两银子,可是干没了。
一看信,尉迟丰又惊又喜。那是李密写给李靖的一封信,说战事不利,请他到前线策划。这不但证明了李靖的正身,而且还发现他跟李密有勾结——这一来,尉迟丰就不以调个好缺为满足了,他在估计自己能升个什么样的官。
好久,他忽然惊觉,还有堂下的要犯在等待他处理。想一想,关系重大,早早解送相府,是为上策。于是他问李靖:“你窃盗了相府什么机密?”
“你问我,我问谁?”李靖冷笑道,“岂不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尉迟丰原知道他不肯认罪,也无从认罪的,心里想说:千错万错,你不该犯下风流罪过。转念一想,这话传到丞相耳朵里,大为不妥,所以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改口说道:“你到底窃盗了相府什么机密,本县未便深究。有话你到相府去申辩!”说到这里,他大声喊了一个字:“来!”
“喳!”两旁衙役,一齐应声。
“先把他带下去。”
“喳!”郑十二把一副五斤重,专为对付杀人越货的强盗用的重镣,往地下一掷,琅琅金石之声,入耳心惊。
“不必钉镣收监。你把他好好带下去待命。”尉迟丰又说,“把兵曹参军给我找来。”
于是,郑十二把李靖带了下去。他已听出尉迟丰的口气,是要善待这名要犯,所以带到班房,奉茶招待,相当客气。
那杨四还守在那里要领赏银。郑十二叫人写了一张二百两银子的领据,让他盖了手印,进去领钱。赏银发出来,先打了个七折,郑十二狠狠心,揣起了整数,拿四十两零头给了杨四。
“这,这是四十两。”杨四又要问又不敢似的。
“不错。”
“赏格上,说是二百两。”
“拿住了人才赏二百两。你以为二百两就给你一个人?哪有这么好的事?”
“是这样的!”杨四大着胆子说,“赏格上说得明明白白:‘通风报信’赏二百两……”
话没有完,恼了郑十二的手下:“赏你这个!”说着,上面一拳,下面一腿,把杨四打得趴在地下。
“哼!”李靖看在眼里,冷冷地说,“这就是出卖同乡的下场。”
一句话说得杨四满脸羞惭,拿着那四十两银子,委委屈屈地退了出去。
李靖也不理他,管自坐在那里休息,除了一副手铐以外,看不出他是个要犯,神情悠闲之至。
里面尉迟丰却正忙得不可开交,挥着汗亲自草拟申详的文书,把如何捕获李靖,吹得天花乱坠,借以邀功。办好公文,又汗淋淋地戴冠束带,公服升堂,下令兵曹参军黄景义,押解李靖赴长安。
“是!”黄景义大声答应,“请示,何时启程?”
“即刻启程。”
“是。”
“点了多少人马?”尉迟丰又问。
“兵丁二十四名,车夫四名。”
“盘缠领了没有?”
“领了。”
“好。”尉迟丰伸手交了公文,“仔细收好了。一路小心!如果丞相召见,说我给他老人家请安。丞相吩咐了什么话,是怎么个态度,高兴不高兴,都记好了,回来告诉我!”
“是!”
“带李靖。”尉迟丰吩咐。
等把李靖带了上来,当堂起解,一辆槛车,从角门推出衙外,黄景义骑马前导,二十四名兵士,前呼后拥,出了渑池西城,取函谷道,径往长安进发。
这是趟极苦的差使,此去长安四百里,一开始就得历尽险巇。东自崤山,西至潼津,通称函谷。函谷之中,两山壁立,一径如羊肠,马不得并辔,车不得方轨。其间有一段东西十五里,两崖松柏参天,林荫盖覆谷中,正午不见阳光,以至于终年如鬼域,令人毛骨悚然。
槛车笨重,走得极慢,路径又仄,把后面的人都堵住了。想快快不了。那些有急事要赶路的人,惹不起官兵,只是怨声不绝。但终于有了例外。
来一匹快马,是个驿差,一路高叫:“让路、让路!”
黄景义勉强把马圈了回来,望着那个驿差,不高兴地说:“你是哪里的?这么大呼小叫!”
那驿差在马上侧一侧身子,微露背上的黄缎包裹,大声答道:“从扬州来的。”
黄景义一看是皇帝的专差,不能不买账,下了马,叫兵士把槛车闪在一边,人都背贴崖壁,让出路来给专差。后面的商贩行旅,趁此机会,紧跟着都走了过去。
黄景义上马又走。好不容易出了那十五里路的“鬼域”,来到一处开阔地带。说是开阔,其实也不过是长可二三十丈,宽处可容四马,狭处仅足并骑的一个长圆形的狭谷。
“黄参军,”在槛笼中的李靖高叫着,“我的骨头都颠散了!求你歇一歇吧!”
那两名车夫,一听这话,先就把槛车停了下来,长长舒了口气,用手抹着汗。黄景义一看这情形,再看看天色,便下令:“大家歇一歇。趁这工夫,把饭吃了,养足精神,早早赶到陕县住店。”
于是二十四名兵士、四名车夫卸甲丢盔,取出干粮,零零落落散坐在崖壁下,休息进餐。李靖也从槛车中被放了出来,舒展舒展手足,然后有个兵士递了两个馍给他,他站在一边,举起戴着手铐的双手,慢慢啃着馍,却不住冷眼打量各处。
“火、火!”突然有人惊惶地高叫。
黄景义一跳而起,急促地问道:“在哪里?”说着,视线乱扫。
火在来路上,谷斜路狭,看不真切,只一阵阵的黑烟,夹着橘红色的火焰,往上乱冒。黄景义心想,这要一烧开来,满山松柏,蔓延无尽,非活活烤死了不可!因而厉声叫道:“别看了,快走,快走!别让火势撵了上来。”
这一声提醒了所有的人,收拢视线,慌慌张张地戴盔披甲,稍稍停当,突然有个车夫飞快地在四周看了一转,用带哭的声音喊道:“犯人呢?”
这一声在黄景义,就像当头轰了个焦雷,被震得摇摇欲倒。他拭一拭额上的冷汗,睁大了眼仔细搜索——他的头脑是晕眩的,望出去人影幢幢,但也看得出来,没有李靖的影子。
这是个毫无岔路的地方,决计跑不了的。一想到此,他的精神一振,对着那些惊愕的兵士吼道:“追!”
“别追了!我在这里。”谷口闪出了李靖,依旧戴着手铐。
黄景义一下子愣了!不知道怎么处置。然后,他真的无法处置了——李靖左右闪出来三四十人,包括那自称来自扬州的专差在内,手里都拿着弓,搭好了箭。其中还有个绝色女子,偎依着李靖,十分亲热。
“完了!”黄景义在心里说,后面烧断了退路,前面有人阻挡,只待李靖一句话,乱箭如雨,这谷中就是他跟他的部属的葬身之地。
但当着士兵的面,黄景义不能不维持作为官长的尊严,他硬着头皮喝道:“你这是干什么?快回来!”
李靖微微一笑,向左右看了看,以善意警告的声音说:“黄参军,情势如此,不必我再多说。请过来,咱们谈谈。”
黄景义略微想了一下,反问:“有什么可谈的?”语气很硬,脚步却是软的,不由自主地迎了上去。
“各位弟兄!”李靖又对那些士兵高声宣布,“请你们放心,我决不为难你们。大家放下刀休息一下,我跟黄参军先说几句话。”
有那见机的,马上把刀扔在中间空地上。只要有人开了头,别的人自然会跟着做,只听锵啷啷一片响,那二十四名兵士自动弃了械。
但他们仍在弓箭的监视之下,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黄景义则被带领着往前走去,不远之处,有个很大的崖洞,到了里面一看,收拾得相当干净,地下铺着两张簇新的草席,大家都坐了下来,一共是五个人。
“这是内人张出尘。”张出尘紧挨着李靖一起坐,听到为她介绍,向黄景义微笑为礼。
那黄景义却困惑了。他平生从未经过如此莫名其妙的场面,在此刻,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阶下囚,还是座上客。然而,“礼尚往来”的古训是知道的,便很客气地叫了声:“李夫人!”
“这位认得吧?”李靖又指着一人问。
黄景义仔细看了看,摇摇头。
“他姓柳。化名杨四。”
“啊!”黄景义在渑池只听说由于一个姓杨的告密,才抓住了李靖,却没有见过告密的人,现在听李靖一点破,恍然大悟,这一切都是故意安排的一条苦肉计。“那么这位,”他看着坐在他身边那自称来自扬州的专差问,“贵姓?”
“我姓孙。”孙道士自我介绍。
黄景义这时反倒沉着了,知道还有花样在后面,看来这些人是好商量的,不至于要害人命,便落得从容些。
于是,他以满不在乎的神气说:“各位说吧!要什么?”
“先借把钥匙。”孙道士指指李靖的手铐说。
“噢。”黄景义很快地把钥匙掏了出来,交给了孙道士。
李靖的手铐被打开了,手腕部分已被摩擦得微微红肿,张出尘怜惜地为他摩挲着。
“第二件要跟你借的是,那通起解的文书。”
这下黄景义有些迟疑了。转念一想,犯人都跑掉了,何在于一通文书?便把它掏了出来,说道:“没有用了,我把它毁掉。”
“不,不!”孙道士夹手一把抢了去,笑道,“我们留着做纪念。现在还问你借样东西,是最后一样。”
黄景义看他神情诡秘,不由得打了个寒噤,指指自己的头说:“不会是借脑袋吧?”
“笑话,笑话!”孙道士的声音中带着歉疚的意味,“咱们往日无冤,今日无仇,要你的脑袋干什么?你以为我说‘最后’,是要送你的命?不是,不是,怪我话说得不清楚。我要借你跟你士兵的军服。”
“这,这是干什么?”
“我自有用处。请你现在就脱吧。那里给你预备了新衣服。”说着孙道士往里一指,果然有堆新衣服放在那里。
“是这样的,黄参军,”李靖接过话来,要言不烦地说了几句,“你们一行二十九位,绝不会遭遇伤害,但我希望你合作,借你跟你部属的身外之物用一用。一面,我给你们送到一个极妥当的地方去好好休息几天。等我办完事,一定重加酬谢。”
这让黄景义算是吃了颗定心丸。至于跑掉一名要犯,那虽是不得了的罪名,但也只有以后再说——在目前,即使李靖慨然释放,他也无路可去。这样一想,他反存了依赖之心,唯恐李靖不收容他了。
于是,他细想一想,索性开诚布公地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在你们掌握之中,就是要我的性命,怕也不能不给……”
“言重了,言重了!绝无此事!”李靖赶紧打断他的话安慰他。
“我也知道你不会随便杀人。可是,你想想,你这一走,我的活罪可难受了!你得替我想想。”
“是的……”李靖沉吟着。
“时候不早了。”张出尘拉一拉她丈夫的衣服说,“此刻没有工夫研究,等到了山里,我跟黄参军细细再谈。”
李靖一想,这是最明快稳当的做法,他相信以她的辞令和态度,也一定能够说服黄景义投效义军,因而欣然点头。“黄参军,”他说,“就这样办吧。你放心,将来一定会有妥善的安排。目前,你是我们的客人,内子会好好招待你们。放心吧。”
说到这里,孙道士向柳四做了个眼色,一个把黄景义扶了起来,一个取来一套簇新的便服,把那位“客人”带到暗处,换下军服,然后又把他带到外面。
崖洞里只剩下李靖夫妇了。两人相视一笑,他随即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在她耳际说:“干得不错吧?”
“从你走后,我一连几夜都睡不着,直到前天柳四回来,我才放了一半的心。”
“你怕什么?一切都在我预计之中。”
“我怕拿住了你,就地……”她把最后两个字咽住了。
“是‘就地正法’吗?”李靖得意地说,“绝不会的。我找到渑池,就是算准了尉迟丰要向杨素邀功,绝不敢造次。果然,当堂起解,监狱里的罪,一天都没有受过。只是路不好,在槛车里颠得我骨节酸痛,这滋味可不容易消受。”
“那你躺下来,我替你拿一拿。”
李靖便躺在席上,张出尘跪在他身边,以从他那里学来的手法替他推拿。李靖的享受是三重的:享受着推拿的舒适,享受着她那双丰腴的手接触到他肌肤所生的快感,而心里又享受着爱妻的蜜汁样的情意。
“药师,你这一去,自己要小心。”
“不要紧。”
“别那样满不在乎的劲儿!”张出尘嗔怨地,“本来不要紧的事,只因为你自己大意,搞出差错,那才叫人不能甘心。千万记住我的话,处处小心,步步踏实!”
“‘处处小心,步步踏实。’我记住了。”李靖问,“三哥有回信没有?”
“哪有这么快?”张出尘想了一下,又说,“不过算起来,就这两天也应该有回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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