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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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堂前细草迹,红罗帐里不胜情。”

唱完,她把琵琶交给侍儿,离座敛衽,表示奏技已经完毕。

于是,韦庆度把盏,郑徽执壶,向素娘和阿蛮劝了酒,作为犒劳。

“你听见素娘所唱的没有?”郑徽提醒韦庆度,“‘红罗帐里不胜情’。”

韦庆度不答,只是执着素娘的手,嘻嘻地笑着。这让素娘很不好意思,一夺手,拖着曳地的长裙,避了开去。

“你也是!”阿蛮埋怨郑徽,“何苦把人家的心事说破?十五郎难道不明白?”

“我倒真还不大明白!”韦庆度笑着插进来说,“我只明白一件事,如果今夜你留不住郑郎,只怕素娘也留不住我。”

“郑郎!”明快的阿蛮,立即转脸看着郑徽,“你听见十五郎的话了?”

郑徽有些拿不定主意,只说:“听见了!”

“那么……”阿蛮没有再说下去。

“时候还早,回头再说吧!”

时候可是不早了。东西两市,日没前七刻闭市的三百下铜钲,早已响过。天色渐暗,素娘重新回了进来,指挥侍儿,撤去残肴,重设席面,高烧红烛,准备开始正式的晚宴。

韦庆度和郑徽坐在廊下闲眺,这是个密谈的好时机,郑徽便悄悄问说:“鸣珂曲你很熟吧?”

“当然。”

“我想问一家人家,不晓得你知道不知道?”

“你说,姓什么?大概我都知道。”

“就是不知道姓什么。”郑徽说,“其实是问一个人。”

韦庆度深深地注视了他一会儿,笑道:“吾知之矣!一定是惊艳了吧?”

郑徽也笑了,把前一天在鸣珂曲的遭遇说了一遍。

“这很难解。像你所说的情形,在平康坊是常事。”韦庆度说,“这样,你讲给我听听,那个娇娃是怎么个样子?”

“美极了!”

“我知道美极了。可是美也有各种各样的美,身材有长有短……”

“不长也不短。”郑徽抢着说。

“唉!”韦庆度叹了口气说,“真拿你没有办法,看来是美得不可方物了?”

“一点不错,”郑徽老实答道,“我实在无法形容。”

“那么说说地方吧。”韦庆度说,“譬如那家人家,有什么与众不同、格外触目的东西?”

郑徽细想了一会儿,猛然记起:“墙里斜伸出来一株榆树,形状很古怪。”

“噢!原来是这一家!”韦庆度笑道,“定谟,你真是法眼无虚!”

“是哪一家高门大族?”郑徽急急地问。

韦庆度失笑了,“什么高门大族?”他略略提高了声音,“娼家李姥!”

霎时间,郑徽一颗心猛然往下一落——他感觉不出自己是失望,还是为“她”惋惜。

“不对吧!”他将信将疑,“那样华贵的气度会是娼家?”

“为什么不会?”韦庆度手指往里一指,“如果不是在这里,在宫里、在宰相府,你见了珠围翠绕的素娘或者阿蛮,你会相信她是平康出身?”

现实的例证,有力地祛除了郑徽的疑惑。转念一想,高门大族的小姐,礼法谨严,在此时此地,可望而不可即,徒然招来深深的怅惘,倒不如平康女子,易于接近。

于是,欣然的笑意,从他嘴角浮起……

“你看中了李姥的这棵摇钱树,足见眼力之高。不过——”韦庆度迟疑着欲言又止。

“祝三!”郑徽用求教的眼色看着他,“你有话尽管说,不必顾忌。”

“怕不容易了这笔相思债。”韦庆度说,“李姥手里很有几文。以前在她家出入的,都是贵戚豪门,眼界很高,恐怕非上百万,不能动她的心!”

“钱,只要有数目,就好办了!”郑徽声色不动地回答。

韦庆度不肯再多说了。富家子弟,一掷百万,亦是常事,再要多说,倒像看他不够豪阔似的,以致好意变成轻视,那是很不智的事。

就这时有侍儿来启禀:“素娘请两位郎君入席。”

郑徽进去一看,铺排陈设,比刚才所见的更为华丽。素娘和阿蛮,也重新梳洗得容光焕发,双双站在下首,侍座侑酒。

阿蛮仍旧穿着胡服,等酒过数巡,她翩翩而起,在当筵一方红毛毡上,按照鼓声的节拍,轻盈地舞着——自北魏流传下来的柘枝舞。然后是素娘弹筝唱曲。韦庆度在舞影歌声中,杯到酒干;郑徽却是浅尝辄止,而且也不太注意阿蛮和素娘,他的一颗心,已飞到鸣珂曲中去了。

“定谟!”终于韦庆度发现了,“你好像有点意兴阑珊似的?”

“没有!没有!”郑徽极力否认,举杯相邀,“我的兴味好得很。来!干了它!”

为了礼貌,更为了不让人窥破他的心事,郑徽暂时抛开遐想,附和着韦庆度的兴致,谈笑饮酒,很快地挑起一片洋洋的喜气。

慢慢地,由恣意痛饮变为浅斟低酌。素娘和韦庆度依偎在一起,低低地不知在诉说些什么。阿蛮也拉一拉郑徽的袖子,微现羞涩地说:“今夜不能回去了吧?”

“不。”郑徽笑着摇摇头,“我跟十五郎说好了,今夜住在他那里。”

“就为的这个。”阿蛮说,“你一走,十五郎当然也要走,素娘可又要牵肠挂肚了!”

郑徽一想这话不错,立刻改变了主意,说:“那么我就为素娘留下吧!”话一出口,深感不妥,便又改口,“是为你留下来的,你不是不愿意我走吗?”

“不管是为我,还是为素娘,只要你今夜不走,我就高兴了!”阿蛮低声答说,娇笑着。

郑徽很欣赏她的态度,勾栏中人,像她这样心性开阔而且明达的,真还少见。

这样想着,他忍不住想好好看一看她。她也正抬起头,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凝视着他。酒意化成春色,双颊酡红,如西府海棠般娇艳,郑徽动情了,不自觉地抬手在她胸前探了一把。

她闪避得很快,同时给他一个微带呵责的眼色,示意他不可在人前轻薄。

郑徽微微一愣,随即生出悔意——不是他自悔佻达,而是忽然记起了鸣珂曲中的“她”,该为“她”留着一片深情,不可有丝毫的浪掷。

“定谟!”韦庆度站起身来,舒展一下手脚,似乎有倦意了,“酒够了吧?”他问。

“早就够了。”

“我怕——”他歉意地说道,“我怕今夜不能回去!”

“我本来就没有打算让你回去。”郑徽学着他的口吻说。

“这一箭之仇报得好!”韦庆度又爽朗地大笑了。

于是侍儿撤去酒肴,另端一张食案上来,上面是一冰盘黄澄澄的柑子,一把银刀和一碟雪白的吴盐。素娘和阿蛮剖开柑子,蘸了吴盐,喂到韦庆度和郑徽口中,甘酸之中带些涩口的咸味,正好醒酒。

“三更过了,请安置吧!”素娘对郑徽说。

“你们也请安置吧!”郑徽打趣韦庆度,“‘红罗帐里不胜情’,好好温存去吧。”

“彼此,彼此!”韦庆度笑嘻嘻地拱拱手。

侍儿早已擎着烛台在廊下侍候,互道晚安,双双归寝。阿蛮引着郑徽到她的屋子里,先服侍他漱洗睡下,然后卸妆更衣,压低了雁足灯中的灯芯,才掀开碧罗帐,悄悄上床。

一床锦被,郑徽占了一半,却是把自己裹得紧紧的,隔绝了阿蛮丰腴温暖的躯体。

“郑郎!”阿蛮在他耳边低问,“可觉得冷?”

“不!”他说,“我很舒服,一点都不觉得冷。”

阿蛮把身子往里移动,他往后退让着,但用手按紧了被,不让她的身子跟他发生直接的接触。

“郑郎!”她轻轻叫了一声,却又不说下去了。

“阿蛮!”他侧脸看看她问,“你有话要跟我说?”

“你在生气?”

“没有啊!”他诧异地说,“从何见得我在生气?”

“我以为刚才我不让你碰我的胸,你生气了!”

“哪有这回事?”他笑着从被底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她的长发,说,“你不要瞎猜!”

“那么,现在你为什么不让我碰你的身子呢?”

原来为此!郑徽觉得很难作答,讪讪地笑道:“我可以不回答你这句话吗?”

“我看我替你回答了吧,你不喜欢我!”

“不是,绝不是!”他微仰上半身,很认真地说。

“既然不是,那么为了什么呢?”

这好像逼得非说实话不可了!他想,阿蛮是个开朗爽快的人,开诚布公地跟她谈,或许反可以邀得她的谅解,如果不能谅解,至少也免去了纠缠。

但是,他的措辞仍是委婉的:“阿蛮,我遗憾的是,没有能早两天认识你!”

阿蛮眨着眼,似乎不懂他的意思,“你说下去!”她说。

“我心目中已经有了一个人,那个人并不比你好,只不过先入为主——我在未到长安之前,就打定一个主意,”他撒着谎,“在长安,在平康坊,我只能找一个,找到了这一个,我把我的心全给她,所以——”

“我懂了!”阿蛮接着他的话说,“所以,你心里就容不下我了。”

“我想,如果你要,你一定也要我整个的心,腾出一点点地位来容纳你,对你是委屈……”

“好!”阿蛮迫不及待地抢着说,“有你这一句话,就不枉我结识你一场。”她又说,“不过,我倒想知道,你看中的,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出色人物?”

“鸣珂曲李姥家的。”

“啊!”阿蛮轻呼了一声,仿佛很惊异似的。

“你知道她?”

“知道。”阿蛮点点头,“你挑得不错!叫我心服。”

郑徽觉得异常欣慰,由于阿蛮的谅解,也由于阿蛮的称赞——称赞李姥家的“她”,比称赞他,更能使他高兴。

“睡吧!安安静静地睡吧!”阿蛮伸出手来,把他的被角掇一掇紧,然后她自己也闭上了眼睛。

这一夜,真的是安安静静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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