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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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说,昭妫倒诧异了:“谁?”

“你记得吧?那天晚上,我说有要紧话告诉你,后来徐夫人远道而至,一打岔,就忘了说了。”

“怎么不记得?”昭妫满怀幽怨地答道,“你忘了,我可没有忘。本来嘛,我们这种低三下四的人,哪会放在你心上?”

“好了,好了!”荆轲握着她的手笑道,“你也该体谅我事多心烦。这都不说了。现在我有件极重要的事拜托你,你肯不肯帮我的忙?不但是帮我的忙,也是帮太子,帮你们燕国的忙。”

说得如此郑重,昭妫倒愣住了!“我办得了吗?”她自语似的问。

“你一定办得了。”

“好!你请说吧!”

“你记得那位成将军成封吗?”

一提起成封,昭妫脑中立刻浮起一个雄壮英俊的影子,不自觉地深深点头。荆轲是何眼力,一看她这神气,就知道自己的计划必定成了。

“到这里来的宾客不多,一个个数都数得出来,自然记得。”

“你看那成将军如何?”

这话叫昭妫难以回答,只好摇摇头:“我不知道。”

好就好,歹就歹,既然见过,总有印象,怎说不知道呢?她越是这样闪避,越见得她对成封有着一份异样的观感。荆轲心里雪亮,但表面上一丝不露,因话答话又问:“那么,他的口音,你可听得出来?”

昭妫回想了一下答道:“倒跟樊将军的声音差不多。”

“对了!一点不错。”荆轲一拍巴掌,“他真的是跟樊将军差不多,你知道樊将军是怎么到燕国来的?”

“不是说从秦国逃出来的吗?”

“嗯。成将军也是如此。”

昭妫不由得关切了,“真的?”她睁大了眼问。

“谁知道呢?”

这一下把昭妫绕得糊涂了,“你说的什么话?”她嗔怪着,“既说‘也是如此’,又说‘不知道’,叫我听你哪一句?”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荆轲忽然变得兴奋了,“要弄个水落石出,全要靠你。”

“越说越玄了!”

“一点不玄。等我来告诉你。”荆轲停了一下,理一理思路,接下来又说,“太子和我都有些疑心,成将军从秦国逃出来是假的。”

“为什么?”昭妫打断他的话,紧接着又问了句,“为什么要假装?”

“这很容易明白。秦国有个当权的人叫李斯,专门派间谍到各国去捣乱。成将军可能也是他派来的,不过这实在也难说得很。最好派个人,暗地里去查他一下——这个人要常常在他身边,从他日常生活当中去侦察,而且,不能叫他疑心。这个人——”荆轲不说下去了,望着昭妫笑笑。

那一笑,叫她恍然大悟!但太不可思议了,“是我?”她怯怯地问着。

“是你!”荆轲郑重其事地说,“昭妫,你是燕国人,燕国现在受秦国的威胁,太子又叫秦王欺侮过,你肯为燕国、为太子担当这件大事吗?”

听他说得如此庄重严肃,使昭妫顿觉自己是个重要的人物,一种充实兴奋的情绪,给她带来了勇气和牺牲的决心,毅然答了一个字:“好!”

“那真是太好了!”荆轲满脸的笑容。

“请问,我怎么到得了他身边?”

“那好办。就像太子遣你来照料我一样,我把你再派到他那里去。但有一件,”荆轲放低了声音说,“你千万不可稍露行迹,也不必特意去窥伺他什么。你只当没有这回事,看到了什么可疑之处,放在肚子里,有机会来告诉我。”

昭妫心想,这样的“大事”,太容易办了。不过,“怎么样的情形,才算是‘可疑’的呢?”

“那很多。凡是出于常情的,就是可疑的。”

“你举个例给我听。”

“譬如,”荆轲拿他自己作比,“太子跟我常常避着你们,关起门来谈话,当然有机密的事,不能让人知道。如果成将军也是这样,不就可疑了吗?”

“啊!”昭妫高兴地喊道,“我懂了,我懂了!”

看她这样认真的样子,荆轲反倒有些不放心了,“昭妫,还有句最要紧的话:成将军到底如何,还不知道。看他那样子,是个靠得住的人,不过有一点点来历不明,叫人不放心而已,所以——”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表达他的意思,只好顿住了。

“说呀!‘所以’怎么样?”

“所以,”荆轲沉吟着,“最好不拿它当回事。你得要尽心尽力照料成将军,就像照料我那样。”

话已经说得相当露骨了,昭妫却全然想不到他是彻头彻尾的一篇鬼话。不过荆轲编造这篇鬼话,用心却是甚苦。

他知道昭妫急于要求个归宿,一片痴心都贯注在他身上。她不知道她跟荆轲聚首的日子也不多了,而荆轲自然也不能把入秦的机密泄露给她,于是,灵机一动,想了这么一条移花接木的计策。成封英俊挺拔,足当美男子之称,他料定昭妫对成封必有好感,但要说公然把她遣了去,怕她虽有喜新之念,却不能不表示恋旧之意,处境尴尬,不免忸怩。这样子有“求”于她,一丝痕迹不露,他相信是个绝好的安排,必能成就一重良缘。

此念初起的那晚,让远客一到打了岔,当时没有能谈下去。接着,又忙着与徐夫人议事,顾不到此,事后闲了下来,重新细想,又觉不妥,因为成封究竟是怎么个人,尚未摸清底细。万一竟如顾虑,不幸言中,他真是李斯所派的间谍,那么把她遣去,真是爱之适足以害之了。

直到这天陪徐夫人进城访问御医,才听太子丹谈起,已经把成封的底细访查过了,确是真心投效燕国,这样,他的设计便千稳万妥了。

可笑昭妫竟是懵懵懂懂,一无所知。但是,她心里却矛盾得很,既觉得不能不听荆轲的话,又觉得舍不下荆轲这个人,一时又想到成封,这么相貌堂堂,令人心醉的一位武士,如果真是秦国派来的间谍,那怎么得了?燕国的死刑中,有一种是“刳腹”。想到那开膛破肚的惨象,昭妫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替成封担了好大的忧,唯恐他将来有什么“可疑”之处,落在自己眼里。

就这样思前想后,一夜不得安枕!第二天起得迟了,荆轲都已盥沐朝食,命人备马要进城办事了。

她想问,要办的事,可就是昨夜所谈的那一桩?却是话到口边,不知什么缘故问不出来。无情无绪,挨过一天,到晚来,迎得荆轲回家,兴致才觉得好些。

“昭妫,你明天就去吧。”

所谓“去”,自然是到成封那里去。“在哪里?”她问。

“城里。”荆轲答道,“太子拨了好大一所房子给他,成将军,太子是要重用的。”说到这里,觉得有语病,又补了句:“只要他靠得住。”

昭妫不即答话,垂着头想了一会儿,问道:“我什么时候才得回来?”

荆轲一愣,没有想到她问这句话,考虑了一下,索性给她个暗示:“但愿你不回来!”

“这,这怎么说?”昭妫把眼睁得好大地问。

“但愿成将军没有什么,那样……”

“那样就不叫我回来了?”

“你跟着成将军,不很好么?”

昭妫看出不对来了,却未体谅到他的苦心,只以为是故意把她撵了出去的,“哼!”她一声冷笑,“我早走早好,省得别人看我碍事。”

这“别人”自是指的夷姞。荆轲心里好悔好难过,顺理成章的一件好事,到临了一句话不当心,搞得昭妫不痛快,还唐突了夷姞。

但此时亦无法辩解,越辩越坏,只好什么话都不说。次日上午,亲自把昭妫送上了车,彼此都有些眷恋,却也仍旧无话可说。

就在这一天,夷姞得到了昭妫被遣到成封那里的消息。

虽是昭妫的消息,而她想到的却是荆轲。有二十几天了,她痛苦地克制着自己,每一想到荆轲,她立即便去想一想她嫂嫂的密语:怕她的柔情,消磨了荆轲的壮志。于是她连带着想她的国家,想她的责任,特别是想到她哥哥,从秦国逃回来,诉说受秦王嬴政冷待、侮辱时的那一份凄楚愤激之情,往往可以抵消了她切望与荆轲一见的热念。

就这样,她慢慢地排遣开了,想念荆轲的时候少了。但是,那只是把记忆封藏起来,而且只不过像用块绢盖住了,遮一遮耳目那样,平静无事便罢,有个风吹草动,掀开那块“绢”,整个记忆便原封不动地呈现了。

这复现的记忆,挟着一股不知来自何处的、无比巨大的力量,袭击着她的心。嫂嫂的密语,已挡不住它的来势,此时,她根本不承认她的柔情会消磨了他的壮志的说法,她要见他!一切都等见了再说!

“叫人套车!”她吩咐季子。

“公主,到哪里去呀?”

“荆馆。”

绝迹荆馆已二十多天,忽然又说要去,季子不免有意外之感,有句话想问,却不知该不该说,一时愣在那里,倒像遇着了什么为难的事在踌躇。

夷姞大为不快。但季子是她宠爱的,绝少说一句责备的话,所以只是催她:“去呀!”

“噢!”季子走了几步,总觉得那句话如骨鲠在喉,非吐出来不可,于是,她又掉头走了过来。

这一下,夷姞发觉了,季子的态度可疑,倒要好好注意一下,便一直拿眼盯着她。

“公主!”季子以一种商量的语气说,“过几天再去,行不行?”

“为什么?”

“因为——”季子却又胆怯了,那句话说出来怕真个是太唐突了公主。

“你从不是那种吞吞吐吐,不痛快的人啊!”

好!痛快说吧:“公主,昭妫刚走,你就去了,怕那些好捏造是非的刻薄小人,会在背后说些不好听的话!”

这一说,把夷姞说得又羞、又气、又急,倒像喝醉了酒似的,一张脸涨得通红,“你是怎么想来的?拿昭妫跟我比!难道我还跟昭妫——?”意思是我还跟昭妫争风较劲吗?这话连她自己都不好意思说出来,觉得太委屈,太辱没了自己。

季子却是把话说了出来,便不怕了,从容答道:“不是我不知轻重,敢拿昭妫跟公主来相提并论,公主,你该记得太子的话:人言可畏!”

夷姞紧咬着牙,胸脯不住一起一伏,气得发了狠:“我不怕!随他们怎么说去……”

“公主!”季子打断了她的话,“你的身份,犯不上。”

说到身份,夷姞不能不考虑了。然而,也不过是费了一段考虑的时间,并没有变更她的决心,相反的,她想到荆馆的心,愈益迫切,因为她有一句话,见了荆轲的面就要问:你为何遣走昭妫?是为我吗?

“季子!”她略略平静下来了,“你知道的,我从来不瞒你,我根本没有想到,说昭妫走了,我便可以去了。而且,这二十几天未去荆馆,你是知道的,并非阻于昭妫!”

季子看看没有办法了,转身出去,命人套车。就这悄然候车的一刻工夫,夷姞心事如潮。她自觉问心无愧,她也不以为她会妨碍了她哥哥的计划,既然如此,就无须有什么顾虑。人前背后的闲言闲语,任他们说去,她偏要独往独来地跟荆轲接近。

因此,等上了车,她命令御者出宫门自广衢疾驰——这要比走另一条捷径远得多,那一条捷径是僻静小路,不容易引起人的注意。御者高声吆喝着驾车的马,皮鞭在空中挥舞得呼呼地响。车轮飞速地滚转着,虽在平坦的广衢,仍如隐隐春雷,吸引了许多人的视线。这就是夷姞的要求,她要这样子招摇过市,让大家知道,她是公然出西城到荆馆去的。

车子出了城,速度反而慢了,夷姞把她的烦恼也丢在城里了,渐渐行近荆馆,她的心思也越来越专注在荆轲身上了。

虽隔了二十多天不见,他的音容笑貌,以至于极细微的神情动作,一个印象接一个印象,无不清清楚楚、自自然然地呈现在脑中。这对她是个极新鲜的经验,使她惊奇,也使她困惑,不知道她自己怎会如此?

于是她想到了她哥哥问她的话:“你是不是爱上了荆轲?”对于那样率直得近乎鲁莽的问句,她当时虽斩钉截铁,毫无犹豫地作了正面的回答,其实是负气的成分多,直到此刻,她才明白,爱是这么神秘,隐秘,难于捉摸得到的东西。但是,等捉摸到了,那份滋味也只有自己知道。她曾有过无数遐想,听年长的宫女们说过许多哀感顽艳的故事,为它神往不已,可是比起自己亲身的经验来,任何说得有声有色,扣人心弦的爱情故事,都是隔了一层。

爱是没有东西可以代替的,只有自己去经历。她这样在想。

忽然,车子又快了,而且平稳得多。她知道,这是在滚下一个很长的斜坡,荆馆快到了。平时,车子都是直接驶入荆馆,要到厅堂前才下车,这一天,她叩了两下车门,嘱咐御者在荆馆大门口停下。她这样做,是为了要让人看到她来会荆轲,还是对荆馆别有一番怀念之意,想早些看到它的面貌?这可连她自己都不明了了。

下了车,她从容地望一望前后左右,初夏的天气,满眼新绿,出山泉水,潺潺地响着,加上鸟鸣声幽,没有一丝市廛的尘俗之气,夷姞立即感到身心一轻,多少天压在心头的郁闷沉重之感,一扫而空了。

她带着季子,进了大门,缓缓走去。走到一半,荆轲得到消息,赶来迎接,路上不便行礼,他只垂手肃立在道旁,叫一声:“公主!”

她很想细看一看他,多少日子不见,他可曾有何改变,瘦了还是胖了?然而一半害羞,一半顾着身份,所以只得矜持地答一声:“荆先生好!”顺便抬头看了他一眼。

就那一瞥之间,她已可以确定,他一点都没有变化。她特别注意到他并没有因为她的重到荆馆而有任何欣悦的表情。

这使她有着微微的失望,不过她随即想到,他是个极深沉的人,纵有喜悦,决不会在这个地方摆在脸上。

“水榭完工了吗?”她随口问着。

荆轲没有作任何切实的答复,只说:“请公主自己看吧!”说完做了个肃客的姿势。

两人几乎是并肩地往水榭走去。夷姞忽然心里一阵晃荡,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甚至难以辨别的领受。除了哥哥以外,从无一个男人可以这样子跟她一起行路。她觉得荆轲身上似乎有一股热力散射着,令她感到烧灼,摸一摸脸,果然是烫的。身旁的荆轲对她是个威胁,但也使她感到充实,这是个奇妙的矛盾。

无意间抬头一望,她惊异地发现眼前的景致改变得很多了,改变得很妙了。明镜般的一池绿水之中,矗立着一座极其精致的亭台,连同两道曲曲回桥,一齐倒映在水里,精雕细镂的窗户,在水里便是一方方的白光,因风而微微摇曳着,玲珑剔透,却又缥缈朦胧,是人间的仙境。

“嗨!”夷姞高兴得手舞足蹈,把公主应有的沉稳庄重都忘掉了,“这正是我心目中的样子。”说着,举步飞扬,急急往前走去,却把一只手不断向后挥动,叫荆轲快跟着她去。

那飘飘的衣袂,那轻盈的步伐,那脱略了公主的矜持而呈现的娇媚自然的风姿,把荆轲看得如中酒般神思飞扬,脚底下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并且不自觉地去握那一只小小的白手。

忽然,夷姞头一扭,同时把手一抽,这才使荆轲意识到自己做了件什么事。他为自己的失态而惭愧,准备向夷姞道歉。

但是,夷姞等他抽回了手,却投以抚慰的一笑,他觉得她的思路比他敏捷得多,她已经知道他心里的事了。既然如此,便不必再多说什么,只报以自惭鲁莽的一瞥。

就这时,已到了池边,拂开长长的柳丝,到了桥头——那桥虽是不折不扣的九曲,但桥面甚宽,夷姞飞快地走着。走到一半,她停住了脚,仰起头眺望着,目光慢慢地转过来,落在水榭上面。

“‘藏琴之榭’。”她念着悬在正中的木匾上的题字,转过脸来问荆轲,“是你的手笔?”

“是的。”

“琴榭”化为“藏琴之榭”,这说法又不同了,“何以用一‘藏’字?”

“公主的琴,不许人间轻闻,而且遍天下,无对手,只好藏之。”

荆轲恭维人的本事,真是一等,不过夷姞明知恭维,心里却有无比的得意,浅浅地笑着,表示谦谢。

“再则,我还有一层私心,不知说出来,嫌唐突否?”

“在我面前,你有话尽管说。”

她的声音是平静的,而且面对着湖面,说话时连想回头看一看他的意思都没有,而在荆轲,那不留神便会忽略的十个字,竟像春雷般响在他的心头,以至于把他原来想说的话都忘掉了。

“不要紧!”夷姞见他不语,特又回过身表明,“无所谓唐突。”

“噢!”荆轲定一定神,只意识到自己有句话要说,不知要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夷姞有些窘了,荆轲却是着急,四目交视,一样都涨红了脸。

“嗨!”夷姞有些着恼,把头扭了开去,身子未动,准备着等他一开口,立刻便又要把头扭回来。

“噢!”荆轲欣然,他找到了那句失落的话,“我有一层私心,我听过公主的妙奏,天下无双,私心希望没有第二个人有我这样聆此妙奏的福分,所以题一‘藏’字。”

“请过去仔细看看。”荆轲说着,先跨上了回桥,踩一踩桥板,摇一摇栏杆,先为夷姞试探,是否结实。其实不用试,有荆轲在一起,夷姞便有充分安全的感觉,紧随着他的步子,到了“藏琴之榭”的匾额下,只见一溜屏门关得紧紧的,荆轲要叫人来启门,夷姞阻止住了,意中是怕太麻烦了他。

就从窗格中望望,里面空空如也,没有什么看头,忍不住说了句:“还没有布置。”

“只等公主来看了再说,怕布置起来不合你的意,那就一动不如一静了。”

这似乎是有意逢迎,夷姞忍不住又说了一句:“我不来呢?”

“一直就是这样子。自完工之日起,我就叫他们好好看守,等公主自己来看。不瞒公主,落成以后,我还是第一次来。”

“怎么?”夷姞关切地问,“你对这座水榭,不中意?”

“不是。”

“那为什么不来看一下?”

“公主!”荆轲歉意地笑道,“请许下不上答公主的话。”

这奇怪得很,那是什么意思呢?看他竟似有难言之隐,便不问吧!

但经此一来,她也没有再逗留下去的兴致了,同时想到有许多话要跟他谈,急于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坐下来。

这不难找,过了桥便是她用惯了的延曦阁,走上数十步石级,觉得有些气喘了,一径到阁中休息。荆轲在外面等候,不多久,季子走了出来,说:“公主请荆先生里面坐。”说完,她行了个礼,从容走到另一头,消失在回廊尽处。

显然的,季子是有意回避。荆轲知道夷姞是要觅个与他单独起处的机会,而他,也正怀着同样的希望,于是欣然举步,在琴室中看到了夷姞。

他们在南窗下悄然相对。举头一起,便是池子和池子中的水榭,居高临下,看去又别有一种小巧的趣味,但是,他们都无意去细作观赏。

“有句话我想问你。”夷姞低垂着头说,只见长长的睫毛在闪动,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你是为了什么,把昭妫遣走了的?”

这问话在荆轲多少有些意外之感,他想了想,答道:“起于私意,归于正办。”

“嗯!”夷姞心里在说:他的话常是耐人寻味的,倒要听他如何解释。

“且说归于正办。”荆轲从容陈述,“昭妫一心想求个归宿,她希望能跟着我。公主知道的,我一定会叫她失望,而且不能把何以一定叫她失望的原因告诉她。成封呢,品貌人才都很不错,我把昭妫遣了去,亦可算是荐贤自代。”

“荐贤自代”用在这个地方,真有些匪夷所思了!夷姞忍不住“扑哧”一笑。听见了自己的笑声,她才意识到有欠庄重,便正一正脸色,又问:“然则,如何谓之‘起于私意’?”

“既谓之‘私意’,公主何必再问?”

“不!我有个不情之请,请你说一说你的‘私意’!”

说到这里,发觉措辞不妥,只好再补一句:“你不觉得我讨厌吗?”

“公主言重了!”

“那么——”

荆轲沉吟着,好久不响。他在想,这句话关系重大,说不说,确是需要好好考虑。他的私意是护卫夷姞,却不便让夷姞知道,知道了她心里会难过,竟连昭妫对她都敢无礼,这在心高气傲的公主,必然会感觉得自尊心受了绝大的伤害。

因此,他再度表示歉意,坚决地显露出他决不肯说的态度。

“你何以有那么多事要瞒着我?”夷姞有些气愤了。

荆轲却很沉着——她的气愤,在他不算意外,老实解释着:“只因为你是公主,尊卑不同,又因为你是公主,男女有别。”

这样字字对称,而且同一公主,两种用法,竟似预先想好了似的,夷姞倒被他逗得笑了。

但是,以辞令来说,夷姞亦非弱者:“照这样说,对公主不能说的话,对太子是可以说的。好的,我跟哥哥去说,叫他来问你。”

荆轲笑笑不响。

这一笑使得夷姞大起反感,“你以为我不敢么?”她很认真地说,“你看着,我敢不敢?反正,我跟他什么话都说过了。”

荆轲听语气不妙,赶紧否认:“公主,我不敢说你不敢。你一向爽朗明快,想说就说,没有人敢拦你。这是我知道得很清楚的。”

“然则,你何有那一笑?看不起人的笑!”

“唉!”荆轲自怨自艾地说,“笑出麻烦来了。”

这又叫夷姞无可奈何了。她自然不会顶真,只是发发公主娇贵的脾气,让他这一来,脾气无法再发,不发却又不大甘心,只说得一句:“你这个人!真是拿你没办法。”

荆轲听她的话,看她的眼,忽生一种奇突的感觉,不觉得他是在跟公主谈话——眼前的绝世美人,恰如多年的腻友,亲和,随便,彼此相处,可以无话不谈。

于是他想到她刚才说过的一句话,“你跟太子既是随便什么话都谈,当然谈过我。”他问,“可得闻乎?”

这谈到夷姞情感上沉重的地方来了,她的脸色也不同了。荆轲一看便生警惕,随便一句话,不想真的可以引出文章来。他表面的神态不动,暗底下却把注意力集中了。

“你知道我为何这么多天不来?”

“这疑问,搁在我心里好久了,正要请问公主。”

这时,夷姞倒有些懊悔了,自己找了个难以启齿的麻烦。

看到她的沉默,她的吞吐迟疑,再把他们兄妹连在一起,想起太子丹巡边回到京城,他为成封的事到东宫去谒见,发觉太子丹的烦恼是那样的浓重,他顿时明白了,心猛然往下一落,难受得很。

虽然难受,却不能闪避。这件事关系重大,不能不求证。“公主!”他用低沉的声音问,“可是太子不愿意你到荆馆来?”

“你也知道了?”夷姞的眼睛望着窗外,声音中仿佛不带任何情感。

“我只是猜测。我要确知真情。”

“真情就是如此。”

虽已求得证实,荆轲还不满足,“愿闻其详!”他把身子挪了挪,不是靠近,是拉远,这样,视线才可以整个儿笼罩在她身上。

她不愿诉说详情,同时她也深深自警,话说得不妥,会引起荆轲对她哥哥的误会。果真如此,她可是太对不起兄嫂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她改变了想法,极力要把事情冲淡,宁愿把从她哥哥那里得来的一肚子委屈,隐藏起来。

她的有意冲淡的态度,瞒不过荆轲的眼睛,便顺着她的语气说:“我也希望没有什么。”

“他们的意思,只是因为你太忙,怕我来了,分你的神。”

“‘他们’?”荆轲抓住了话中的漏洞不放松,“太子夫人也是这意思么?”

夷姞发现自己的话说错了,不能不赶紧辩正:“不,不!我嫂嫂是对我好的。”

话一出口,才发现越说越糟,嫂嫂是好的,不就表示哥哥不好吗?何以连这么句话都说得颠三倒四?夷姞又着急,又恨自己,顿时涨得满脸通红。

这给了荆轲一个非常新鲜的印象。夷姞在他心目中,一直是高贵、从容、聪明,从无遇着难题,无以应付的时候,而此刻竟是手足无措的样子!望着她那眼中所显现的柔弱、失悔和仿佛在求取谅解和援助的神情,荆轲觉得他跟她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而且,他也觉得她更像一个可亲可爱的女孩子——作为一位公主的那种高不可攀的感觉,几乎完全消失了。

就这时,他不自觉地把他的手搁在她的手背上。他一惊,她也一惊!但是,她没有推拒的意思,他也没有缩回自己的手。

“公主!”他的声音很低,在空中微微抖颤震荡着,却别有一种缠绵的意味,“我知道你的一片苦心,你要卫护太子,有些话不肯跟我说。”

“你!”夷姞吃惊地说,“你可千万不能对我哥哥存着什么意见。”

“不会的,请放心!太子待我是什么情分?何况,”荆轲有些气促,咽了口唾沫,喉间咽咽有声,然而,他那句困难的话,终于还是相当清楚地说了出来,“还有公主你待我的情分。我荆轲,到死都不会忘记的!”

一说到“死”字,夷姞脑中如闪电般浮现了无数念头,一个形象接着一个形象,一个场面接着一个场面,从大宴饯别到秦庭一击、嬴政毕命为止,在她脑中,不过一瞬间的工夫。

但是,留下了最后一个形象,却盘踞在她脑中,再也驱之不去——被苦刑拷打,遍体鳞伤的荆轲,在咸阳宫前的广场上,受那秦国最残酷的死刑:五马分尸!

她心惊心痛得真的忍不住要落泪了。忽然间眼眶发热发酸,这使她突生警惕,如果真的落下眼泪,那眼泪会淹没了荆轲的壮志。于是,她挺一挺腰,转过头去看着窗外,连发红了的眼睛,都不肯让他看见。

荆轲怎么会看不见呢?不过,随便他如何机敏,也决不会猜得到她心里的念头。他只以为她被他的话所感动了,因而内心充满了无限的感激,却苦于无话可以表达,所以也是默默地望着窗外。

“我那几天没有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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