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台 第94节(1 / 2)
青唯又是一怔:“可我这回见到他,他气色很好,也未曾服过药汤,俨然是病势已愈,怎么这病这么难治么?”
德荣问:“当初少夫人初嫁进江家,可曾见过公子服药汤?”
青唯摇了摇头。
“这就是了,公子不想少夫人担心,不会当着您吃药,朝天又是个粗心眼,在上溪的几日,怕是忘了提醒公子。”德荣道,“公子为了上溪的案子殚精竭虑,小的生怕他一个不慎心病反复,原先想着有少夫人在,夜里从旁帮着照看,小的只需把药汤备好即可,眼下少夫人要走……”
德荣顿了顿,问,“少夫人真要走吗?”
青唯没吭声。
不知怎么,她想起去岁冬,她在宫中见到他的那夜,他披衣在灯下写公文,脸色十分苍白。
德荣继而道:“眼下驻云留芳尚未至,少夫人若真要离开,小的只好在庄上借几个侍婢到拂崖阁来伺候公子,但是……少夫人是知道的,公子天人似的模样,难免会招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当初那个兵部佘氏,公子不过是与她多说了两句话而已……也罢,既然少夫人去意已决,小的这就去为您另行安排住处。”
“哎,等等。”见德荣要退出院外,青唯唤住他,她犹豫了一下,“算了,我再多留一阵。”
左右她和谢容与同进同出也不是一两日了,当初在江家同榻而眠都没什么,眼下他病了,她从旁帮着照看,又能如何呢?
等案子审完了,驻云留芳到了,她再走不迟。
德荣远远地顿住步子,朝青唯施了个礼:“是,知道少夫人愿意留下,公子也会安心。”
言罢,立刻往院外去了。
出了拂崖阁,德荣寻到适才为朝天看诊的大夫,急问:“大夫,可否为我家殿下配一副药?”
这大夫是东安名医,陵川州尹专程为朝天请来的,虽然如此,他平生见过最大的人物不过州府里的大人,乍闻宫中王爷问他讨要药方,不由惊道:“怎么,殿下身上可是有什么不适?”
“倒不是。”德荣道,“殿下身子很好,只是……因为一些意外,需要服一阵药汤。这药汤倒也不必真的是药,看起来像就成,气味浓,不难吃,安神养生得即可。”
大夫想了想:“那就人参当归加几颗甜枣儿?”
德荣点头:“劳烦大夫写一个方子,我这就去煎。”
及至寅初,谢容与才议完事,从书斋出来。回到屋中,青唯已经睡下了,他轻手轻脚地拿了干净衣衫,去隔间洗漱完,刚回来,就看到青唯已从床榻坐起身了。
屋中残烛未灭,灯色朦胧。
“怎么醒了?”谢容与坐去榻边,帮她理了理乱发,温声问。
青唯就没怎么睡好。自从听闻他大病未愈,她闭上眼便不踏实,一忽儿是深宫那夜,他灯下苍白的脸色,一忽儿是折枝居拆毁那夜,他伏在朝天肩头人事不省的模样,做了半宿的乱梦,适才他一进屋,她就醒了。
青唯还没答话,外间就传来叩门声,德荣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是怕吵醒青唯:“公子,药汤备好了。”
谢容与“嗯”一声,“送进来吧。”
德荣目不斜视地进屋,将药汤与一碗清口的盐水搁在桌上,躬身退了出去。
谢容与在桌边坐下,面不改色地将药吃了。
青唯看着他,虽知道内情,仍是问:“你怎么服药,那病还没养好么?”
“小病,不碍事的。”谢容与服完药,回到榻边,掀开被衾就要上榻,青唯犹豫了一下,往里让了让。
其实在云去楼时,他们本已分床睡了,但适才德荣说了,谢容与这几日殚精竭虑,为防着病势反复,梦中犯了魇症,需得有人从旁看着。
也罢,他们又不是头一回睡一起,不过多这几日,她还能掉块肉不成?她问心无愧。
谢容与并不立刻歇下,用铜签拨亮榻边烛灯,拿过案宗,径自翻开起来。
想查洗襟台的真相,不是在外追敌搜证就完了,更多的是要从相关案宗中甄别疑点,获取线索,五年下来,各地与洗襟台有关的案宗能堆满半个书斋,抽丝剥茧地翻看,十分枯燥繁琐,大概只有谢容与有耐心日复一日地看下来。
青唯念及适才已提及他的病症,心道是干脆问清病由,也方便她照顾,“你这病,是当初在洗襟台落下的?”
谢容与“嗯”一声,他沉默了一下,竟是没有避开这话头,靠坐在引枕上,看着她:“有那么一年时间,几乎不能离开昭允殿,闭上眼全是噩梦,不断地回溯洗襟台坍塌的当日,直到后来带上面具,才稍微好一些,单是踏出宫禁,就用了三月。”
青唯想起来,去年在折枝居,章庭请他去拆毁酒舍,他明明知道自己的心病,还是去了。或许早在那以前,他就在不断地试着从那场噩梦中走出来吧。
青唯蓦地不想提洗襟台了,她问起别的:“长公主不是在外有公主府么,为何你一直住在宫里?”
“幼时是住在宫外的,《论语》、《诗经》,都是受我父亲亲自教诵,后来……”谢容与的目光变远,淡淡笑了一下,“后来竟不曾想,他那么逍遥不羁的一个人,会去投河。”
他道:“大周自开朝便重文重士,父亲是英才,他过世,母亲还不是最伤心的,那些伤心到极致,惋惜到极致的,反倒是朝堂上的翰林士人。何况……沧浪江士子投河太惨烈,活着的人总该有个寄托,有个希望,舅父于是便把我接进宫,为我封王,以皇子的规格,教我学文习武。”
谢氏容与,三岁能颂,五岁成诗,天资可比肩其父谢桢。
逝者已矣,活下去的人还想看到未来,所以他被接进宫,被一代君王悉心教养,成了那个士人的未来。
全然不顾他甘愿与否。
青唯听得好奇,遂问道:“这就是先帝后来让你去洗襟台的原因?”
“嗯。”谢容与看着她,她的一双眼是清亮的,亮得几乎带了些星光,青唯有个特点可能自己都不曾察觉,虽然她在陌生人面前擅长掩饰,一旦卸下防备,全心全意地信任一个人,她其实不太会遮掩自己的心绪,什么都搁在眼里,满心满眼都写着想知道,谢容与笑了笑,“是,可能早在舅父决定修筑洗襟台的那一刻起,我注定就是该被派去的。”
青唯心中一沉,不由问:“可是那些年,你在宫里,过得当真开心么?”
沧浪江士子投河时他才五岁,五岁除了丧父之痛,还懂什么。
却要被拘在一座深宫里,走一条既定的路,承载别人的期望。
谢容与注视着她。
片刻,他忽地笑了,舒展着身姿靠在引枕上:“怎么?娘子对我的过去很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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