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嘚嘚的马蹄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沿着小巷传来,一匹黑色的老马打了个响鼻,停在苏家门口。前几天回家省亲的李大娘从马车上小心翼翼地爬下来,背着包袱一边碎碎念。贺洗尘连忙走过去搭了把手,又招呼赶车的马夫进门喝杯茶。

马车是为了装苏玖出嫁时那些丰厚的嫁妆买回来的,平时倒是派得上用处。

贺洗尘将李大娘扶进门里,温和地说道:以后还要麻烦您照顾若渊那孩子。

说的什么话!若渊少爷乖着呢,还帮我打水扫院子,哪里麻烦了!李大娘白了他一眼,我这个劳苦命,生下来就是为了伺候你们爷俩的!说着似嗔似怪地叹了口气,我这把身子骨还强健得很,再活个二三十年不成问题。

贺洗尘失笑,温声细语:那可不,劳烦您了。接着转身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跳上马车,扬起马鞭甩了一下,车轮碾过青石板,一骑绝尘。

温氏族学里,温展鹤还在指导着族中小孩的帖经,忽听门外萧萧马鸣,守门的小厮喊着:苏先生!苏先生!七爷还在上课呢!

温展鹤心中一动,厉声对着底下窃窃私语的孩童喝道:你们先看书。便走到门外查看情况,却见贺洗尘勒着缰绳,脸上是畅意的笑容,恍若骑马倚斜桥的意气少年。

温端己,我欲游郦川百山,君可愿同往?

烈日当空,强烈的光芒笼罩在贺洗尘身上,耀眼得不可直视。

温展鹤怔怔地,回过神来,已进了他的贼车。

岂有此理!离经叛道!成何体统!温展鹤冲着贺洗尘的耳朵骂道,一脸忿忿。

贺洗尘被他吵得脑袋疼,伸脚一踹,把他踹进了车厢:闭嘴你这老货!再叨叨就给我滚下去!

我怕你死在半路!要不然我会跟着?

车厢内的温展鹤锲而不舍地用熟读的圣贤书引经据典地呵斥,不带一个脏字,贺洗尘撇撇嘴,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一时兴起。

贺洗尘没有理会温苏两家在背后的追赶,却在村头被拦在路中央的卢霜给截了下来。

苏先生太不仗义了,有好玩的也不带我一个!卢霜身手敏捷地跳上马车,掀开挂帘,里面的温展鹤脸颊耳朵通红,气得胸膛剧烈地喘息着。她拍了下贺洗尘的肩膀,他怎么了?

谁知道。他耸了下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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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寂静。

他骂脏话了是吧?贺洗尘蹙眉沉声问道。

嗯,湖山居士!严于律己的温端己!堂堂温七爷!骂脏话了。卢霜一字一顿,神色严肃。

哈哈哈哈!二人齐齐爆发出猛烈的笑声,温展鹤掩面,羞愤欲死。

后世人说起温苏卢此三公为人津津乐道的友情时,总避不开这一段放荡不羁的趣事,虽然在贺洗尘看来,这只是一个吵吵嚷嚷的午后而已。

贺洗尘猝不及防的辞别还拐走了温家七爷和卢家千金,让河阳村的读书人很是落寞了一阵子。这一切三人浑然不知,收到家书时,游山玩水的老男人们和卢霜才想起给家中回一封信。

三人乘船从西潮江漂到鹤岭,在鹤岭上的道观留宿,与老观主论道。山中不知岁月,竟一连待了个把月,期间贺洗尘感染风寒,消瘦了不少,青衣道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好像真的要羽化成仙而去。温展鹤总会恶狠狠地训斥:站在风口上是不要你的小命了!接着粗鲁地将人扯进观内。

道观的道袍上绣着冲天的红顶白鹤,贺洗尘时常调侃温展鹤:你还真成了一只鹤了?每逢这时,温展鹤只能充耳不闻,转过身与老观主谈话,不理这个无聊的家伙。

而卢霜则会贴心地为贺洗尘披上斗篷,一人逗哏一人捧哏,非把温展鹤气得炸毛不可。

离开道观后,三人跟着过路的商队,直赴东海之滨。路上参加一二文会,与人切磋,竟将才名也流传出去了。

洛阳客栈里,苏若渊将贺洗尘寄回来的信细细读了一遍又一遍,接着放进贴身的衣服里。

温道存酸溜溜地斜着眼睛说道:先生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听了这话,面无表情的苏若渊终于得意地弯了下嘴角,难得给了他一个好脸色。

明天便要考试了,你准备好了吗?

那当然了!温道存拍了拍胸口,那是苏玖为他求来的平安符。年少时贺洗尘赠予他的那方端砚收在书箱里,当做定心丸。

湖山古刹的平安符十分灵验,据说一百多年前发生旱灾的时候,这座寺庙收留了许多流离失所的灾民,半夜老鼠打翻灯台,火势大盛,但里面的人都没有察觉,一觉睡到天明,还毫发无伤。

乡试已过,接下来便是会试了。

金殿传胪,东华门外唱名,这是多少男儿的梦想!

苏若渊望了眼窗外的明月,他只知道,只有进士及第,他的名字才能响彻大江南北,随东风传入父亲耳里。

沿着山路下山的贺洗尘似有所感,抬头看向天上的月亮,忽的提起嘴角,在温展鹤和卢霜的斗嘴声中,杵着树枝继续赶路。

山林阴翳,湖光潋滟,一枚渔火照亮乌篷船,从江心驶向远山。阴晴圆缺,潮涨潮落,时光随着流水一往无前。

河阳村出了两个大官,文风逐渐兴盛。而他们口中的两个文曲星和男人打扮的苏玖在那个熟悉的档口买了几个包子,依着当年的顺序坐在台阶上,中间空出一个位置。

好像灰衣书生还在,只是给他们买山楂糖去了。

街上热闹不减,三两学子在书局挑选文册,小孩子混在耍杂技的人群中兴奋地鼓掌,香气飘飘,吆喝声不绝于耳。

苏玖忽然泪流满面。

灯光微黄,洒在案桌上,照亮了一卷卷宣纸。

发丝半白的老妪神色恬静地为伏首书写的丈夫磨完墨,便拿起手边的《郦川游记》,一页一页地翻阅着。垂垂老矣的温展鹤将最后一字写完,吐出一口浊气。

因为除夕赌约,好面子的他鲜少公开发表言论,如今黄土埋身半截,索性便将一生走过的山河游记整理成册,卢霜素来喜欢和他对着干,便将当年三人一起经历的趣事记录下来。

你怎么又在看这本书?温展鹤只扫一眼,便知道是什么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苏先生是顶喜欢这本书的。老妪笑了,呛人的神情和年轻时一样爽直,她的眼睛里忽然蓄起一汪泪水,苏先生总是不吃亏,要伤心也是让我们俩先伤心。

温展鹤手足无措地将卢霜眼角的泪水拭去,深深叹了口气,或许是老了,忽然也多愁善感起来。

他提笔加上当年的输家赌注「不才在下,愿赌服输,某不及河阳苏承佑」。想了想,又添上一句仅以此书,悼念故友。

他的生命即将走到结尾,幸好最后还有那段恣意的时光可供缅怀。半生知己有了,一世卿卿也有了,死了也能说上一句,不枉来这世上走上一遭。

第6章 天下第一①

哑女寅时便起床了,她要在天明之前赶到早市,卖掉背在身后的满满一箩筐草鞋,这是她一天的收入来源,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攒点钱裁一匹布,做件新衣裳。

天边泛出鱼肚白,树林的雾气洇湿了她的头发,云雀扑棱着翅膀从这个枝头越到那个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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