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为你下一场海洋雪(2 / 2)
你的导师看着你懵懂不解的表情,不停叹气,磨磨蹭蹭地找出一张表格,放在桌上沉思了好一会,才拿起笔填表。
那是一张执行哨兵与嚮导相容度分析的申请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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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容度越高,表示这对哨兵与嚮导越适合彼此,你希望那数字越高越好。
「听说超过九十,就会由组织认定,让这一对哨兵嚮导结合呢。」
你抱着我的脖子,贴在我身边小小声地说,脸颊红红的,因为幻想着许多美好的结果而眼神充满期盼,想得深了自己都受不了,激动地趴在长椅上踢腿。
如果数值不高怎么办呢?
我问你,你似乎完全没想到会有这种结果,愣了一下,「可是,我对他有那么强烈的直觉与预感啊……怎么会不相合呢?」你吶吶地说,埋在我怀里摇了摇头,细软的金发垂在我浅绿色的胸前,宛如深林中的几丝晨光。
我以长长的颈子缠住你一圈,将下巴搁在你的头上,张开前鰭抱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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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行分析当天,你焦虑得吃不下饭,导师被卢烦了,好不容易才松口让你也在场观看。
你跟着导师一起围在设施旁,看着萤幕上的数字绿光从零开始向上跳动。四十、五十、六十……攀升的数值彷彿直接牵系着你的心跳,脉搏也随之加快,升高着的数值让你开心不已,简直像谁许诺了的光明的成功率。
跳出的数值高得让你差点落泪。
等到绿字终于停止变动,你真的哭了出来。
那数字让你难以置信。
难以置信的低。
明明一开始攀升得那么顺利,为什么最后却一口气降下来?你不懂,拉着导师的衣角急急追问,导师可能见多了这样的场景,悲伤却坚定地告诉你,因为你跟他,完全不适合彼此。完全。
多残忍的宣告啊。你说。
那我的本能我的预感我的直觉,其实并不值一提吗?你问。
也许设备故障了呢?你心存侥倖。
导师的眼神说明了一切,但你不愿相信,哭着跑出办公室,想去找他,才知道他已经结束整顿,一大早就跟着其他队友再次前往战线,并没有留下一点隻字片语(虽然本来也不该奢望的,你难掩失落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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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的夏季过去,无数的蒲公英盛放,无数的白绒花散落。
你锻鍊出成熟的嚮导技巧、浮躁的心性被繁多的训练轧得稳重、不再与我一起装水怪吓人、成为导师收了小毛头学徒。也有了相知相惜的哨兵。
你的哨兵不爱说话,但常常让他的精神体现为你歌唱,悠长低柔的鲸歌非常美,像是他难得低回的情语。
看着他的鲸,你会想到,很久以前自己也曾经为了一个人无比狂热,盲眼傻瓜似的,彷彿全宇宙只有这么一件要紧事,嚣张得不得了、缠人得不得了;得不到那人,则宛如天地崩毁。但你还是,努力将自己拾起,并坚强地走到现在。那一度破裂的心的碎片,是不是终究成为海洋雪中的一片了呢──你曾经向我提问过的这个问题,如今是否已有能让心平静的解答?
回首凝望过往,你会看到什么?
「我看到──」
──第一次执行正式任务那天,在天际翻捲的红云。
──第无数次打破他人的心灵屏障,剥落散裂彷如水晶碎片的心屑。
靠精神力成功操控敌机那次,你获得不少哨兵的刮目相看,却难以真心喜悦,那是有人真的经由你的手彻底殞落的瞬间,你无法不去凝视下坠着的惨白机翼。第一次察觉争战的不可逆、第一次质疑受训的意义、第一次憎恨自己的天赋。
马上联想到的是不美好也不安详的时刻,真可惜。
「美好而安详的、只有嚮导才能体会的时刻,也是有的。」
请告诉我。
「阿司真是好奇宝宝。」
告诉我吧。身为精神体现,虽然能读懂你的思绪,却不明白那样的心情。
「……是终于找到了想拥有我、也想被我拥有的哨兵,的时候。」
有别于过去那个生机蓬勃而衝动的少年,你对多年后的再一次悸动显得更谨慎,不自觉地想到少年期的第一次动心,而更加顾虑;住进你心里的人实在太稀少,而之前那次又太失败,你总忍不住要拿他们互相比较。
跟很久很久以前一样,你的哨兵也给了你强烈的预感(但这次你不再执意听从难以捉摸的直觉);也是你会欣赏的外表与体态(比之前喜欢的对象还要更成熟结实一点)。
跟很久很久以前不一样的是,他会低头专心倾听你的话语,黑眸幽幽的倒映着你金发的光(你受宠若惊于他的认真以待);你们的配对指数高得谁看见都会惊讶(以前也帮你做过分析的导师,更是震惊得说不出话);他会不时回头寻找你的身影,然后微扬唇角,一副知道你常常偷看他似的(哨兵的感官敏锐得让人无所遁形);他还送过你一些小东西,例如漂亮的鸟羽、緋红的枫叶、雨后彩虹的倒影,以及很俗套的四叶草(你笑他一把年纪了怎么送的东西这么孩子气,他则坚定地回一句「因为你喜欢」,然后又塞给你一大把蒲公英);一起守火而昏昏欲睡的夜晚,他在柴堆的轻响中叙说过几则惊险跌宕的故事(你后来在他身上找到相符的轨跡与刀痕,才知道那都是真的);为他进行的精神疏导,轻而易举并且事半功倍,那不只是因为你们高度贴合的相性(更多的是他无条件的信赖,虽然你不懂他为何能如此信任,但你愿不负所託);他的精神体现乘载了他所有的浪漫,特别喜欢绕着你唱歌跳舞(然后你又笑他,说他是个老闷骚)。
他热烈地追求了你。
他一遍遍地亲吻你。
他倾尽了能给的所有温柔。
你对这些全都难以抗拒,除了握住他伸过来的手,再无其他办法。
他的海充满了光,七彩的鱼与珊瑚在盛光的浅海里美得像诗。他说那是你给的光。
你跟他在一起,几乎又总是在笑了。
除了某个例外,在你偷偷决定停用结合热抑制剂的那天。
「啊……提到这个就很难为情啊……」你低笑出声,带着羞涩却喜悦的味道,那笑声让我联想到阳光下闪着虹彩的湖水涟漪。你当时早已成年,本能却长期被压制,一朝停药,信息素来势汹汹得差点把整栋宿舍楼都炸了,你也没想到会发作得那么猛烈,躲在小房间里将自己上锁,直到他闻讯奔来并把门外不怀好意的其他哨兵都赶走,才惊恐地打开门。
「他那时候表情真的很恐怖,神情超级狰狞地把门反锁,精神图景啪地劈脸盖过来,然后我就看见他的海化成一大片海啸,兇巴巴往我身上扑,非常有压迫感,差点就要哭了。」
我记得是真的哭了。
不过马上被你切断了精神共感,所以我并不知道那之后的细节。
能再次现身时,看见的已经是你和他纠缠着睡死在彼此怀里的画面。你眼角都哭红了。
这真的是个好的回忆吗?
「是的呀,再好不过了。」
在我的请求下,你用分享宝物的口吻述说了后面的故事:
「灰蓝色的海啸在碰到我时突然变成磷虾般的粉红色,像是水中盛开的樱花,柔软又漂亮。一点也不恐怖了。水流过我的身边,笼在耳际的都是沉沉的心跳声,好像有谁在不停地说着悄悄话。」
「我抱住那水流──总觉得非这么做不可,而且印象中很久以前也做过类似的事──但那海却不如印象中冷漠,带着他的体温也回抱过来,炙热无比。身体感觉很怪异,但除了痛又不是不舒服,被他与他的海抱着时,我听清了那些悄悄话,所以,嗯,高兴得哭了。」
「这个悄悄话是我跟他之间的秘密,即使是阿司也不能告诉。」
嗯──真小气。
你笑着不说话,我从你的回忆看见你的湖缓缓与广袤而阳光普照的海连在一起,有懒懒的海浪在拍打,金色的光线洒在其间,像是你的发。
最后终于和彼此眷属之人心灵相通,是什么感觉呢?
「是被一整个海洋包覆的、庞大的安全感。」你说。「那真的再好不过了。」你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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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凝望过往,你还看到什么呢?
「我还看到──」
「──被倾倒的房柱砸中的他,以及被他护在怀里、几乎毫发无伤的我。」
「即使哨兵的自癒力强悍,就算很快能恢復如初,只能看着他流血而无能为力的心痛感,我不想再体会了。」
「我打定主意要成为能守护他的嚮导。肉搏战我帮不上什么忙,但精神空间里,我要为他敞开一片坦途,而那如果意味着必须让更多人从我的精神控制下殞落,我也义无反顾。」
你成功了吗?
「……我成功了吗?」你复述我的提问,想了很久还是不晓得该怎么回答,表情空白。
我游向你,抵着你的额头,与你分享我的记忆──在一次突击失败的任务中,你确实以强大的精神力压制了反击的敌军,那能量比你之前所有的发挥都剽悍,藉此才争取到时间让队友撤离,然而那实非你所能承受的强度(这是个太过轻淡的说法)。
你失去自保能力,走都走不稳,随时要昏厥倒地,在成为其他人(他)的负累之前,你选择从海崖跳下──跳得太坚决,他连伸手挽救的机会都没有──你的躯体在海面砸起白色泡沫,黑海像是深不可测的怪兽,一口将你的身影彻底吞没。
一入海就失去意识的你没有挣扎,下沉着,下沉着,下沉着。
你许过的愿成真了,你成为了海洋雪。
你没能听见他心灵破碎时的惨叫。
你没能目睹他的大翅鲸如何剥裂变形。
你没能察觉那尾在海底逡巡不已的灯笼鱼的本相。
在破损的精神景观中,过去与现在的时序早已错乱,你在与他共鸣的精神世界中,再一次相遇于少年期,重复着初恋的经歷而结局却截然不同──你没能读懂这些昭示错误与不祥的预兆──所以我来了。在暗无天日的幽暗的海中,你看着我,你本不应看得见我,但这里是精神世界,所以你琥珀色的眼眸与柔亮的金发在我眼中一览无遗。
……你睡得太久啦。
我说,并轻轻咬了咬你的头发。发隙的搔痒感让你微微抽动指尖,有谁迅速地握住你的手,那温暖厚实的触感让你泫然欲泣。
该醒啦,你这小懒虫,与他共度的未来不是再好不过了吗?别一个人搞自闭呀。
漆黑的海中没有光,水路漫漫,识不清前行方向,不过没什么好怕的,我就在这里,我会陪着你,我会驮起你,带你向上浮游。循着光的隧道,海色最终会渐渐变亮,你很快能再次置身于那片暖呼呼的浅洋,那里有鲜艷的鱼群、繽纷的珊瑚、大片漂舞如雪的蒲公英。你相信灯笼鱼也能唱出鲸歌吗?让我带你去听。
「阿司明明是水怪,尼斯湖水怪是淡水种吧?怎么能在海底游嘛……」
甦醒过来的你声音非常沙哑,说话内容彷彿梦中囈语,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睁大双眼望着你的神情傻极了,你朝他微微一笑,被他如痴如狂的力道抓进怀里时只能虚虚地软倒。
牵好他的手,以后别再迷路囉,如果真的那么不小心,就呼唤我吧,我一直都在。我不是水怪,是你的精神体现。
是你的精神嚮导(mind-guide)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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