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降维 第116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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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饮玉因为诬告兵部私造兵钱而被流放漠北, 遇赦不赦。

这件事情在朝会尚未结束之前就已经传遍了京城的世家高门。

青春年华的小娘子们满含忧愁对花垂泪,郎君们端坐琴台后沉默不语,门阀聚居的清溪里陷入了一种死寂又焦躁的氛围, 这种气氛也通过下仆、脚商的口,一直向外蔓延到了平民们的居住区。

六年战役是一个太敏感的话题, 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一面白幡曾经挂在屋檐下, 从谢三郎君说要为六年战役修史开始, 百姓们都满怀期待地翘首以盼,等来等去, 就等到了这样一个结果。

流放漠北, 遇赦不赦。

历年来大战大难都会有专人记述, 详细写明某时某地因为某事发生何等战役,战役中将领如何作为、士卒如何献身, 尽管人数众多无法一一详明,也会点清部队番号、带队将领、死亡人数等等,这些简略的史述也是阵亡将士家属最后能获得的荣耀。

而唯有这场过于惨烈、毁灭了不知道多少人家的战争,朝廷竟然没有做过官方、清晰的记述,仅有的那些记载也都含糊不清字数寥寥, 不说全情投入地描写, 连基本的同情感慨都淡漠稀薄。

民间倒是有许多人写了所见所闻,这些字字渗血、句句凄厉的文献被官府明里暗里禁止传播, 以至于到了现在, 六年战役成了一件明明发生过却又像是从未出现过的事情。

百姓只想知道他们的丈夫、儿子、兄弟到底是怎么死的,他们死的值不值得, 像不像一个英雄。

然而他们的国家甚至不愿意给他们留下一句清晰的评说。

现在唯一一个愿意站出来的人被流放千里, 死在故纸堆里的人们依旧睁着不能瞑目的眼睛, 世事如此, 也无法可想。

大夏流放犯人的地方只有两个,一个是岭南,毒虫瘴气密布,尚未开化的野人群居于此,擅使毒箭、木茅攻击外来者,此地雨林疫疠弥漫,只有最没有家世背景或者前途渺茫的官员才会被派遣到这里赴任,曾经有一年,岭南赴任的县官连死了三个,都是因为无法适应当地气候,患病而亡的,流放岭南的犯人基本能确定不出两年就会死在这里;另一个流放地就是漠北了。

漠北的气候寒冷,冬季滴水成冰,严酷的气候且不提,这里最危险的是它的地理位置。

漠北比邻草原,和北蛮紧挨着,作为大夏的第一道防线,这里每年都要经受北蛮的恶意侵袭,城池之外不闻人声鸡鸣,白骨露于荒野,任凭京城如何歌舞升平,这里基本长年处于战乱之中。

流放到漠北的犯人都会被作为消耗品,要么去做苦力修整城墙、挖掘壕沟防御北蛮,要么就直接被编入前锋营当做试探北蛮的卒子扔在阵地前。

每年的二月和九月,刑部会组织两次运送流放犯人的车队,二月的车队是运送去漠北的犯人的,九月的则是去岭南的。

因为路途遥远,走路需要耗费个把月,到达漠北时不那么冷,到岭南时也可避开瘴气最盛的雨季。

现在是三月中旬,谢琢应该是跟随明年二月的队伍去往漠北的,但显然兵部尚书忌惮他的出身,生怕谢首辅忽然心疼起了这个孙子,想把他捞出来——这件事谢首辅也不是做不到,于是他上下活动了一番,硬是让刑部单独为谢琢批了条子,连夜把谢琢送出京城,甚至没给旁人听闻风声前来送行的机会。

王瑗之这一日回家后没有再出门,他呆呆地坐在屋前廊下,膝头横放着一架古琴,琴尾的长穗因为主人长期摩挲而有些暗淡了,柔软地散落在他的腿上和衣服上。

墨色的琴身一侧篆刻着金漆的两个鸟虫篆字,琴名“听玉”,是大夏排得上名号的名琴之一。

除了它的大名气之外,它最为人所熟知的就是被谢首辅四处寻觅后作为弱冠之年的生辰礼送予谢三郎君的事迹。

谢饮玉和他的听玉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京城美谈。

王瑗之将手按在听玉的琴弦上,想起自己失魂落魄地回家来,看到饮玉那个木讷家仆抱着这把琴指名要交给他时的茫然诧异。

天际日轮坠下,柳梢头残阳如血,京城外长亭芳草萋萋,四名狱卒穿着橘红的号衣,他们中间的谢琢还是早晨那幅打扮,他的冠服都被去除,身上就只留下素净的宽袍大袖,昂贵的衣料垂坠而下,素白的里衣和浅青的长衫上留有被暴力撕扯过的褶皱,他低着头平静地抚弄领口,试图将那些褶皱抚平,试了几次发现失败后也就随它去了,脸上倒是没有什么愤愤不平的抑郁之色。

四名狱卒对他有种奇怪的恭敬感,那态度不像是在押送犯人,显得过分尊敬周到了些。

谢琢原本以为他们是收了王瑗之或者谢首辅的打点银子,走出了一段路程,他们才如实说,他们家中也有在六年战役中战死的家人,此举只是出于对谢琢提出要重修史书的感激。

“谢郎君,此处离京城已经有一段距离了,是否要雇一辆马车?往漠北的路上可不好走,再往北去就少有客店商行了,要雇车最好就在这里。”

一名狱卒提醒道。

寻常流放犯人需要带号枷锁链,穿麻衣布服,徒步从京城走到漠北,不要说坐车了,连睡觉都只能睡在牛棚马舍里,路途上死掉一批是很常见的事。

提出让谢琢坐车已经是极其善意的做法了。

几名狱卒都得到过上头的提点,这个犯人至关重要,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跑了,就算死在路上也得把尸体留着让人查验,这也让他们熄了谎报亡故放走谢琢的想法,只能力所能及地照顾他一番。

然而谢琢彬彬有礼地拒绝了他们的提议,抬起手指了指不远处:“这条路前方,就是儋州了吧?”

四名狱卒都是走老了这条路的,京城到漠北一路上会经过什么地方简直是了如指掌,当即点头:“正是,儋州距此一百余里,按照条令规定,我们要在明日太阳落山前到儋州府衙签押。”

押送犯人是个辛苦活儿,不是游山玩水随便走走就好的,朝廷律例上明确计算了犯人的脚程,对何时应到何地有极为严格的规定,狱卒需要在规定时间内到达府衙签押,衙官开具过关路引,同时清点犯人,以证明没有犯人潜逃。

儋州就是他们离开京城后的第一站。

谢琢闻听此言,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点点头:“那便走过去吧。”

一路无话,第二天傍晚,他们到达了儋州府衙,在府衙内歇息了一晚,次日清早就要启程赶路,为了面子功夫,他们在进入儋州前给谢琢带上了镣铐,而谢三郎也毫无异义地拖着这幅沉重的锁链镣铐在府衙大牢内坐了一宿。

四名官差大清早拿着公文将谢琢从牢里提出来,离开府衙踏上了向北的路,但是刚走到府衙门口,他们的注意力就被府衙门边石狮子旁一个蜷缩着的男人吸引了。

锁链撞击拖拽的声音不轻,那个蜷在地上的男人怀里抱着一只巨大的粗布包袱,听见这动静就迷迷糊糊醒来了,仰起头看了一眼,顿时睡意全无,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尤带睡意的沙哑嗓音呆板低沉。

“三郎君,你带我一起去漠北吧。”

来人蓬头垢面,衣服凌乱,脚上布鞋用草绳紧紧捆扎,绑腿一直打到膝盖,除了怀里抱着那只包袱大得有点扎眼,他看起来就是一副行脚苦力的模样。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跪地磕头请求谢琢修史的家仆。

谢琢对他显然也还有印象,略带惊讶地挑起一边眉头,不等他说出什么话,家仆已然看见了他手上的锁链。

“几位差爷,我是三郎君的仆从,照规矩,主家犯罪,家仆是可以以身相代的,三郎君要流放是朝廷的决议,仆不敢求差爷坏了朝廷规矩,只是这号枷,能不能让仆代三郎君戴?”

面相木讷呆板的家仆面对几名差役时一下子变得灵活起来,脸还是那张脸,语气连同声音却都带上了点迎合奉承的意味,字字句句都小心翼翼地捧着差役们,话说得圆滑极了,全然看不出当日请求谢琢修史时直愣的模样。

谢琢轻轻皱眉:“我这里不需要你,你快些回谢府去吧。”

家仆不说话,几名差人对视一眼,却都心生怜悯,忙在一旁劝说:“谢郎君莫要如此,此等忠仆如何难得?此去漠北路途艰难,若无人照料真是千难万难,便是为了增加活命的几率,带上他也不是坏事,往日里流放的犯官们少有能走到漠北的,实在是缺人照顾……”

家仆根本不在乎别人说了什么,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谢琢,眼神里有种一往无前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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