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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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冬到顾家的日子虽然不长,但他已经把平和友善的顾家当成了自己后半辈子养老的地方。顾衡这个主家年纪虽轻, 但说话做事都极合胃口,从来不会随意指手画脚。

这趟河南府之行又遇见从前的老上司和老同僚, 兴致上来时他就忘了自己现在的仆从身份。

一路上需要大量的侦看工作,这原本就是韩冬的老本行。他不觉一时技痒,就主动请命到四处查探。没想到就是这一时的疏忽,竟然陷顾大人和端王于九死一生……

作为河南一行负责护卫的郭云深满脸灰败,脸上的神情已经沮丧得不能看了。

他下死力抹了一把脸,“都是我的错,明知道河南道是狼窟虎穴, 还大意地在他们身边只留了十个人。遇着三千营出来的正规哨军,这十来个人无异于螳臂挡车。”

其实今天凌晨交卯的时候, 郭云深带着手下的儿郎已经赶到了洛阳城外。但是因为城门紧闭, 一行人只得在外头露宿。身处郊外夜风甚大,大家都有些睡不着。正裹着毯子打盹时,就见天空突然炸起示警的烟花。

郭云深的心一下子就提溜起来了,在城门将开未开的时候一马当先冲了进去, 根本就不管身侧守门士卒的一片惊叫。

小客栈里一片狼藉, 到处都是大片的血渍, 可以想见先前战斗的剧烈。几个穿锁甲的军士看热闹一样叉着手闲闲站在一边,等着墙角的那个人挣扎着咽下最后一口气。

郭云深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副景象。

——青年抚着肩膀靠在墙角,腋下却死死夹着两把长刀不肯放松。血水顺着刀刃直直往下淌,眼见是出气多进气少。那双沾血赤红的眼睛却黑亮得吓人,像是滇边野山林里受伤的猛兽。就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先将对手撕咬下一层皮……

郭云深从未如此愤怒过,骑在马上一把就将两个持长刀的士兵劈头斩杀,踉跄上前把那个已经支撑不住的青年搂抱在怀里。

那人其实早已力竭,只是强撑着一口气罢了。见得人来终于软下身子,细不可闻地气语道:“端王殿下……还在地窖里……”

郭云深最早时顶顶看不起顾衡,觉得这人除了书读得好之外一无是处。京城每年都会涌进许多这样的酸儒之辈,靠着老家父母妻儿倾尽全力的供养,心安理得地以读书的名义万事不操心。

但浙江衢州之行彻底改变了顾云深的看法,觉得这个小子还算是个有担当的人。再后来的彼时,他抱着那团血肉模糊的人,听见顾衡宁死都不肯暴露端王的藏身之地。他想,自己终究是低估了这孩子的一副铁骨……

门口突然有轻微的骚动,原来是端王坐在软轿上过来探访顾衡了。

算下来端王除了左胸上的箭伤之外,其余的地方在这场混乱中竟然没受太大伤害。

被人从地窖里救上来时,端王因为高热已经陷入深度昏迷。好在随行的大夫是处理外伤的好手,大剂量地用药之后人已经好很多了。虽然仍不能正常行走,但坐卧已经不需要旁人贴身伺候了。

赶了两天急路的王府总管魏大智小心搀扶着端王,满心满眼的心疼。等看到床榻上浑身包满纱布的小顾大人,他心里只剩下感激。白天的事都传扬开了——若不是有小顾大人死命斡旋,主子只怕早就不能好生生的坐在这里了。

那些杀千刀的贼胚竟然想一锅端……

端王抚着胸上的伤口慢慢坐在床榻边,盯着静谧若睡的青年。忽然想起这人把自己放进地窖里时的殷殷嘱咐……殿下莫担心,只要撑过这几个时辰,明天早上城门大开时郭云深他们必定会回返,到时候咱们就安全了!

端王浑浑噩噩地陷入一片黑暗当中,其实他想让这青年留在自己身边。

十三岁的时候,母亲也是这样一去不复返,徒留他一个人在这世上艰苦挣扎。那一刻他几乎产生了恨意,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为什么要让我承受这一切伤痛?

外面一直嘈嘈杂杂,似乎有无数人在黑暗中厮杀。

端王得救出来才知道,顾衡仅凭一把剔骨尖刀和敌方对峙了两个时辰。那些人可能从未见过这样悍不畏死的家伙,故意留了他一条性命戏耍,每一刀每一箭都带走一些生命力。也许再过半刻钟,青年身上的血就要流光了……

屋子里安静温暖,角落里燃了一支祛除血腥的甘崧香,散发着淡淡的馨香。端王静静坐了许久,久到眼睛酸涩。他想我原以为是再次被人无情抛下,没想到却是被人以性命相护,冷硬淡漠的心终于轻微颤动起来。

——这个青年有很多人未有的风骨。

良久之后,端王才站起身给顾衡小心掖了一下被褥,头也不回地轻声吩咐,“……听说顾夫人即将生产,顾衡受伤的事暂时不要传回京城。若是有人敢乱说一个字惊扰到顾夫人,当斩!”

郭云深瓮声瓮气地应了个是。

端王回头看了他一眼,“此次意外全因我而起,追究起来我负全责。让你出去探查消息接应钦差仪仗,也是我亲自下的命令,你无需自责。那十个死去护卫的家里,你亲自把抚恤银子送过去。他们的父母妻儿又是若是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

驿馆下悬挂的灯笼随着微风轻轻打飘,端王盯着地上的青砖沉吟了一下,继续道:“三千营领头作乱的那几个统领把总,你最后怎么处置的?”

郭云深望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人却忽然感到有些陌生,总觉得这人和以往有什么不一样了。正这样想的时候,就见那人淡淡扫过来一眼,竟像刮骨钢刀一样让人遍体生寒。

向来在刀口上舔血的郭云深心头一凛连忙收敛心神,恭敬回道:“卑职不敢擅专,已经把那几个人关押在一起,等殿下亲自处置。不过除了统领苏敬之外其余几个都在叫冤,说前晚是在奉命行事……”

端王忽然一笑,郭云深却从这笑意里体会出一丝彻骨凉意。

端王望着内室里依旧沉睡不醒的顾衡轻声道:“那天我躲在看不见一丝光线的地窖里,心想就这么糊里糊涂的去了也未免不是一件好事。可顾衡为了护着我,被人当猴儿一样整整戏耍了两个时辰,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

他慢慢转过头来,面色铁青一字一顿地道:“若是他的夫人问怎么会这样,我都不知道该如何交代。那些人竟然还有脸在我面前叫冤,恐怕从生下来脑子里就没有廉耻两个字。”

话虽然这样说,但有些事不得不让人忍气吞声。

郭云深只得硬着头皮道:“……三千营里有一大半人都是西北军出来的,和大皇子的外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殿下若是贸然处置,日后势必会和大皇子直接怼上!”

屋子里的温度一下下降了许多,头顶上似乎拢聚有一片沁骨冰霜。

郭云深几乎是打着结巴才把话说出口,“河南巡抚舒贵和洛阳知府毛云峰已经在外面等了三个时辰,伏乞殿下见上一面……”

端王负手看着窗外,似乎是轻笑了一声。

“……我什么都没有,又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就是这一条性命还回去。这回我若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为了这样那样的理由与有些人达成肮脏交易,只怕首先就会寒了顾衡和那些护卫不畏死维护我的一片心。”

郭云深知道这寥寥数语意味着什么,不但河南道恐怕回到京里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他抬头正巧看到一个杂役端着一盆沾染血污的绷带出来,那浓稠的颜色几乎立刻刺痛了他的眼。

死了这么多人,流了这么多血,总得给屈死的亡者一个像样的交代!

端王费力地重新坐上软轿,捂嘴轻咳了一声道:“让两位大人回去吧,都是两朝老臣,在圣人面前都是相当有体面的,我这个小小皇子的生死又算得了什么?”

他毕竟是受过重伤,说到这里已经有些力气不济,却还是一字一顿的扭头吩咐。

“再有……三千营那几个关押的人,既然这么喜欢逞凶斗狠看人流血,就打造几个站笼好生站几天去去戾气。告诉负责看守的人,除了清水之外不能给付任何东西,让全洛阳的百姓都跟着开开眼……”

郭云深倒吸一口凉气——他绝不相信殿下会轻轻放过那些行凶的人,但也绝没料想到会这么狠。

站笼这种鲜为人见的刑罚脱胎于枷刑,又称立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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