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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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半刻钟,这在水磨楠木椅上的康先生终于把书放下,扬声道:“不知庶妃娘娘有什么事,说又不说走又不走,难不成还要我大礼参见才肯进来吗?”

这话说的极不客气,但范庶妃却如奉纶音连忙闪身而入,扯着帕子角低声道:“先生,我把事情搞砸了……”

康先生今年已经五十余,身形干瘦满头白发,顾盼间双眼却有厉光。若是顾衡在此处,就认得到这其实是一个熟人。在莱州的西山精舍,这位老爷子曾经当了很长一段时日的山长。

吝于王府内外有差男女有别的规矩,康先生只是远远地站着。听到了这句话后连眼皮儿都没掀,“娘娘这话说的真是奇怪,你把事情搞没搞砸,跟我有什么干系?”

范淑妃满脸愕然不敢置信,急得眼泪都下来了,“噗通”一声双膝就软了下去。

三省斋地界高阔,加上草木繁茂遍植松柏,从外面并不十分看得见里面的情形。但王府三品的庶妃娘娘竟然朝一个小小的西席先生下跪,这话怎么都说不过去。

屋子里沉闷的让人难以忍受,康先生却是一脸的漠然,只抬头看了一眼照旧翻手中的书,任锦衣华服满头珠翠的女人跪在地上。

范庶妃呆愣着,悄悄瞅了一眼那位的神色,却愣是不敢开口说话。绣了回回纹的织金门帘的帘脚在风中泛着一层一层的波纹,本就没有烧炭的书房不见半分暖气。隔窗看着外头雾蒙蒙的天,也不知屋里屋外哪边更冷些。

康先生盯着茶碗里的毛针茶叶上下浮沉,良久才重重的哼了一声。

“两年前,我应端王之邀到了府上任西席,看你们母子俩境遇可怜,才忍不住好心提点了几句。眼看王爷越加看重谡哥,你也应该越加收敛骄狂性子。这些年,王爷最看重你的就是谦恭二字。结果你一个心头不服,大好局面就让你全毁了……”

范庶妃又委屈又茫然,“我又没读过什么书,那个方子是先生你给我的……”

康先生眼皮儿一点点抬起,阴晦眼神却冷如霜剑,“俞王妃肚子里的孩子的确是你最大的威胁,能够去掉当然最好。你在什锦胡同的王府里伏低做小地经营了十年,我以为那些人你已经如臂指使。这么一点小事应该干的人不知鬼不觉才是,不想却是高估了你的才干……”

这两人议论起别人的生死,如同吃饭睡觉写文作诗一般简单,却都没觉得对方有什么不妥。

范庶妃又羞又气,免不了为自己辩解几声,“这个计策前前后后我都考虑得仔仔细细,本来是万无一失的。就连轿帘上玉坠角所用的的玉髓粉末,也是我家流传了几辈子的祖传之物,根本没有外人知晓。却不知怎的,还是被一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野丫头一眼识破……”

说到这里康先生心中的烦躁更重,低叹了一声,“人算不如天算……”

范庶妃大着胆子抬头,正好迎着康先生冷漠空洞的眼神,不知怎地就打了个寒噤。来时的恐慌和悲凉一重一重地袭来,连眼泪都比先前掉落得更凶,她哽咽了一声道:“我和谡哥,如今只有先生了!请您看着我死去亲娘的份上,再好生帮我一把……”

正值花信的女子无声哭起来如同梨花带雨,康先生透过她的身形仿佛看见了二十多年前正当青春的人。

他的眉头皱起又松开,长叹一声道:“你母亲临死的时候给我写了封信,求我日后一定要帮衬你,我看在故人一场的份上只能勉为其难。可是你自个要明白,端王这次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是不想惹外头的人看笑话,而不是你的手段如何高明。”

他看着委委屈屈的妇人,神思转了几转,终究没有把话说的过于难听,“你以后做事的时候前前后后都要考虑清楚,若是没有十分把握宁可袖手旁观。这回是你的运气好,下次若再撞在王爷手里,只怕就没这么便宜了……”

话头虽仍是斥责,语气却比方才缓和许多。

范庶妃破涕为笑,满脸孺慕道:“我从十岁起就离开家,一年都见不到母亲一回。她老人家仅有的几封书信却有好几次提及您,说您是人中骐骥通今博古。其实她就是不说,我也把您当成了我的亲生父亲一般……”

康先生目光转向范庶妃,眼里的不屑震怒终于淡了许多,远远一看甚至变得温情起来。抬抬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道:“起来坐着说话吧,让别人看到了成什么样子。”

范庶妃打小就进宫当了宫女子,察言观色是头一等看家吃饭的本事。看见了康先生的面色缓和下来,也顺势坐在椅子上赔笑道:“我从小胆子就小经不起事儿,以后……还要先生多加指点。”

康先生带着一丝怜悯低声道:“这回的事儿也算打草惊蛇,俞王妃那边只怕防范得更严。其实这些都不是顶顶紧要的,最麻烦的就是王爷日后恐对你产生厌弃,而这种厌弃很容易牵连到谡哥身上!”

这正是范庶妃最为担心的一点,她不禁一阵眼皮弹跳头皮发麻,不知是欺人还是在自欺地喃喃道:“十年的夫妻情分,竟然一朝就没了吗?”

康先生把手中的茶盏重重一掷冷笑连连。

“端王殿下的母亲当年还是宫中圣人的原配皇后,就因为牵连到厌胜一案,结果到现在都不待见这个仅存的儿子。有些人看重夫妻之间的情分,那情份自然就比海深。若是不看重,那夫妻之间的情分就跟纸一样靡薄。”

范庶妃脸色苍白起来,纤细的手指紧紧抓住水磨楠木椅的扶手,可以看见皮肤下的青筋像小蛇一样窜动,“——那我现在该怎么做?”

康先生冷冷扫过了一眼,懒懒靠在椅子上,“现在你什么都不需要做,等那位李侧妃过来老老实实地把府里的对牌交给她。王爷之所以抬举这位李侧妃,其实就是想给你一个警告,说明他还想给你留一线体面。这些年王府惟你独大,日子过得实在是太顺当了。”

范庶妃手中的帕子纠结成一团,总算记得忠言逆耳这句自古名训,这才没有拂袖而走。

康先生抬手将湖笔上的杂毛一一剔除干净,目光中带着微微的怜悯,“这回幸得是那位孟婉姑娘死得利落,且把所有的罪责全部都死死兜在自己的身上。要不然,你绝不会有这般容易脱身……”

三言两语草草将范庶妃打发走,康先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位庶妃娘娘的脑子虽然不顶顶聪明,但好在极其听得进去话。只要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给她细细说一遍,就不会再硬犟着头一条道走到黑。

他负手站在廊下,看着范庶妃华美的蜀锦裙角消失在亭台楼榭之间,心头忽然浮起一口郁闷之气——端王府的这趟浑水,自己淌得实在是过早了。

范庶妃的母家与康先生家是隔壁邻居,两家的孩子青梅竹马一般长大,一度曾经论及婚嫁。但康先生屡试不中,女方那边的父母就渐生悔意避不见面,后来就干脆将女儿另许了他人。

听到音讯的康先生匆匆赶回老家时,伊人已经披上了嫁衣坐上了花轿。事情到了这里两个人只各走一边再无交集,但很多年后康先生忽然收到一封来信。

信是昔日的青梅亲手所书。

信上说她所托非人,嫁人不久后做小吏的丈夫就去世。公婆也容不下,所幸膝下还有一个七月就早产的小女儿。适逢宫中采选,这个女儿因为容貌秀美十岁时被选进宫做了小宫女。这孩子运道不错,长大后因缘际会做了端王的庶妃。

七月早产的女儿……

康先生接到信时,心头砰砰乱跳。他因为性格孤僻恃才傲物不容于人,半辈子孑然一身,以为后半辈子只能在偏僻乡下为人师表,与一群言辞青涩的学生为伍。当然闲暇时他也百思不得其解,曾经山盟海誓的青梅为什么说变就变,连多等数月都不行?

若是那人在婚前腹中怀有胎儿,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

用了一些手段进王府后,康先生趁有限的机会仔细观察过范庶妃。觉得这位运道极好的故人之女其音容笑貌好似与自己并无十分相像之处,他心生疑窦时萌生过退意,但无意中发现了一件小事又让他彻底改变了主意。

他不但要留在端王府,还要竭尽心力辅佐端王……登上大位,做一个名垂青史的股肱名臣!

端王心性寡淡,就这么贸贸然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势必会引起他的怀疑。最好就是采取以静制动的迂回之术,利用教导谡哥的机会循序渐进。哪晓得他这边刚下定最后的决心,近十年未有动静的俞王妃忽然怀有身孕……

康先生恼羞成怒暗地嗟叹,就默许了范庶妃暗地里的小动作,甚至还主动提供了一份不怎么显眼的妥当方子。一切一切都顺顺当当地进行,直到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呵断了这一切,然后命运就从这里开始出现歧途!

为维持自己一贯闲云野鹤目下无尘般的淡薄,康先生没有向府里任何一个人打听过任何情况。但他还是无意间听说,在南月牙胡同端王的私宅里,有一位姓顾的年青进士极得端王的看重,两个人经常在一起喝酒下棋谈古论今。

康先生心底猛地涌起一股荒凉无助,舍却那么多东西绝不是一个西席之位可以打发的——看来有些棋子不得不提前动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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