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 2)
大理寺地牢里的牢头恭敬回禀,“老奴自知杀戮太重,本想在那处养老的。但是一来久未见面,想向主子爷请个安。二来实在舍不得让这本书埋没于尘世,就寻了法子进宫一趟。”
隆安帝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牢头垂着眼只做未见,“老奴知道有些人宁枉勿纵,杀了也就杀了不当事。可是若有人抹杀了死人的名头,妄想贪天之功向主子爷搏取富贵,老奴就看不过眼了!”
隆安帝的脾气本就易怒刚硬,这些年无事时就休习佛经用以修身养性。见状虽起了几分兴趣,却还是漫不经心地把册子拿在手里,又漫不经心翻看。
越往后越是心惊,良久之后木着脸冷笑,“这么说朕竟然当了整整一年的傻子,这有关整顿文官吏治完善军备,修建水利清查赋役的新政十八条,竟然是这个顾衡率先提出来的。这条条款款详实无比,若是全部实施下去,中土繁华昌平也许就指日可待。”
隆安帝生平最恨被人欺弄瞒骗,饶是忍了又忍,还是气得眼角直跳,“礼部侍郎童士贲和他的老师建章殿大学士温铨道貌岸然,不过是掐准了时机摘了人家刚刚结成的桃子,真是竖子可憎!”
牢头有些不习惯地扭了扭身上新裁的衣裳,低眉顺眼地回道:“圣人一天到晚日理万机,哪里会面面俱到,便是受些小人蒙蔽也是在所难免。有些人当面忠厚老实,背后却是把别人死命地往下踩。老奴在大理寺死牢里呆着,这种人瞧得多了。”
许是多年君臣相宜,牢头说话大胆而直接,“更何况这个顾衡以杂途出身,被先前废黜的……逆王破格擢升为王府长史,纵然有些才干也属鼠目寸光井底之蛙之流。但即便如此,也比那些欺世盗名的小人来得要强!”
这话稳稳戳中隆安帝的心事,他以国士礼待之的栋梁之材,竟是一群欺世盗名之辈。若是传扬出去,不免让世人贻笑大方。
他将手中颜色苍翠近墨的十八子翡翠佛珠捻了又捻,才轻轻一招手吩咐道:“难怪在那之后这些人再无一回像样的东西呈上来,这偷来的东西竟然硬实不好消化呢。着人免去礼部员侍郎童士贲身上担的官职,关进大理寺让他好好地反省!”
一旁侍候的秉笔太监恭敬领命,悄无声息地却退而去。
隆安帝不惧官吏耍手段,不惧上下勾结谋取利益,平生却最恨被欺瞒。他本是率性刚直之人,隐怒之下一句话就摘了童士贲头顶的乌纱!
他爱惜地抚着厚厚的书册,全无刚才半点喜怒无常的模样,“可惜了,这等不世出的人才竟然投到那等性喜沽名钓誉之人的麾下。既然不能为我所用,那就只能杀了。看在这件东西的份上,你回去好好安排一下他的身后事……”
百无聊赖的顾衡事不关己地站起,一错眼就看到那个穿了大红缭绫夹袄的孩子为找寻滚到角落里的蹴鞠,竟然悄悄摸到了黑漆洒螺钿博古架的下方。
屋子里的人各自忙着,无人注意到角落里的些微动静。小儿人虽幼,手上的力气却颇大,将博古架摇动了几下,眼看一只五彩开光花鸟纹凤尾樽就要从上头滚落下来。
顾衡见状急急冲过去拂动了一下衣袖,屋子里就卷起了一股细末的微风。那只瓷樽砰地一声砸在地上,与小儿头颅所在之处险而又险地只相差几厘。
殿里的人顿时被惊动了,隆安帝大步而至,一把抱起地上的小儿上下打量。见他浑身安好并无外伤,才将悬着的一颗心放下。这是他膝下唯一的嫡子,万万不能有丝毫差错。
顾衡往外走时,就看见那个躲在隆安帝怀里的小人儿瞪着圆溜溜的杏仁大眼,笑得一脸兴味盎然。他模模糊糊地想,这孩子的一双眼睛长得真好看!
奉了皇帝御旨的秉笔太监带着一干如狼似虎的殿前武士到了安福胡同的童府,寥寥几句口谕之后,礼部侍郎童士贲就抖如筛糠地跪倒在地。
一片混乱之时,从里间冲出来一个插金戴银面容姣好的柔媚妇人,抱着秉笔太监的大腿痛哭,“烦请公公回去禀报圣人,这些治国之策的的确确是我家大人亲手所思所想,万万没有冒名顶替。他为此不知费了多少精神,点了多少灯油,求圣人千万不要听信谗言,我们委实冤枉啊!”
秉笔太监是来办差的,一时不察却被个妇人抱得死紧,恼怒之下顿时提高嗓门让人将这妇人拉开。
妇人依旧拿着锦帕嚎哭,委屈得连身子都直不起来。童士贲却无半句辩驳,木愣愣的看着那个妇人哭得肝肠寸断。相反的,他反而有些释然,因为日夜悬心许久的事情终于被人发现了。
他以为那人被午门斩首之后,这个秘密就只有坟墓里的人知道,却还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逃脱不掉。他忽然醒过神来扯着门框大喊道:“瑶仙,才明媒正娶过了几天的安生日子,就天不幸遇上这般祸事,下辈子我做牛做马再来报答你!“
两人款款情真意切令人侧目,那女人也是高一声低一声地唤着“表哥”,哀哀叫得人心生烦乱。
挨墙靠着的顾衡本是平静无波地看热闹,见此情景却是再一次瞠目。
他隐约知道童士贲在外头悄悄养了一个外室,听说最早是其在淮安知县任上认识的一个小寡妇。因没有生养不被婆家所容,丈夫亡故后更是被逼苛责几近欲死。
童士贲心生怜惜,这才将这个女子以表妹的名义养在别处。至于二人何时发生了苟且,那就只有老天爷和他自己才心知肚明了。反正等顾家人知晓时,两人膝下的孩子都能跑会跳了。
出人意料的是,妹妹顾瑛作为童士贲的原配对于此事没有说什么话,顾衡这个娘家哥哥又怎么好随意置喙?只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装作什么也没听说。时人见怪不怪,更何况顾瑛嫁入童家近十年没有生育。若是胡乱争不平,只怕反倒会议论她这个当嫡妻的善妒。
但是这个所谓的外室,顾衡却是认得的。不但认得,还熟络得很。
只怕在场无人晓得,在很多年前这叫叶瑶仙的女人曾是顾衡未过门的未婚妻,只是在顾叶两家下细贴走六礼前,不幸落水早早亡故了。为此刚刚二十岁的顾衡还背上一个刑剋的恶名。
原来,这个一脸柔弱无依的叶瑶仙竟然就是童士贲豢养的外室。如今不但好端端地活着,现在还登堂入室取代顾瑛成了正三品的诰命夫人。顾衡若不是一时兴之所至跟了来,这个秘密也许永远无人知晓。
真是让人感叹命运的兜兜转转,尤其荒唐怪诞!
顾衡忽然失笑摇头,枉费他向来自诩智计百出,却被童士贲这等无良小人蒙蔽双眼,被其屡次玩弄于股掌之间。跌宕坎坷的半辈子,原来最初的情由不过是有人想隐瞒一段不可见人的私情,进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自己和顾瑛死得真真是何其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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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豺狼
初春时节,东南沿海莱州县境内名为沙河的小村庄已经有了绿意。清风一撩,土坡上就长满了青翠的艾草和荠菜。
鸡犬相闻白炊环绕,村妇们悠闲地在塘边洗衣淘菜,一派白墙黛瓦好似鱼米之乡的江南之地。村尾一间屋子内悬挂了蓝色粗葛布蚊帐的架子床上,一个十八九岁的年青人正在安睡。却突然间坐了起来,一双黑眸陡然大张,半撑着身子惊惧地盯着正前方。
正端了药碗进门的小姑娘被他的动作吓得不轻,见了此等形状更是心慌,忙扑过来为他顺气掐人中,嘴里也不住地念叨:“这到底是怎么了,祖母说过昨日就该醒过来的,怎么现在还糊里糊涂的?”
顾衡几疑梦中,往大腿上狠掐了好几记才一把抹掉头上的冷汗。看着将将豆蔻年华的顾瑛活生生地站在面前,只觉一阵胸闷气短不敢置信。连咳了好几下才哑着嗓子问道:“今天几时了,我怎么呆在这里?”
顾瑛见他说话条理清晰,不禁心头大喜。
一边飞快地将被盖重新叠好,又将枕头拍松置于兄长的身后,一边回头嗔怪道:“你糊涂了,今天正好二月初二龙抬头。前几日你和西山精舍里的几个秀才一同去骑马比箭,结果却输了。听人说你一气喝下半瓮的老酒,杯子一甩就醉得连道都不能走。”
她是个手脚及其麻利的人,站在边上就没有闲的时候,把温好的汤药端过来一口一口地喂服,“……送回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是酒气,把祖母都气坏了。说不准你再去学堂瞎混,这一向就拘着你在家读书。还说西山精舍自从康先生走了之后,连带着风气也一年比一年差!”
顾瑛自说自话了半天,忽地一抬头就见顾衡一双细长凤眸正痴痴地望过来。她一慌之下险些打破药碗,不自在地站起来讷讷问道:“哥哥怎么这副样子看我,好似认不得我一般,莫非是酒水还未醒?”
顾衡躺在用皂角浆洗的干净褥子上,脸上缓缓绽开一道笑容,柔声道:“只是忽然觉得我家瑛姑长大了,看见哥哥吃酒醉了还知道熬汤送药。这样的好妹子天下独一无二千金不换,我到底是何德何能才修得这一场大缘分呢?”
今年刚刚及笄的顾瑛听得这等混话不禁一呆,触动埋藏在心底深处的一桩秘事。但一抬头就看见顾衡清亮亮的眸子,连忙收敛心思告诫自己不能乱想。
顾衡知道她性情向来稳重,不敢十分逗她。就装作睡乏了样子道:“我想起来到院子里走走,也不知道醉了多久,只觉身子都麻了。以后那些人若是再来邀我去顽耍,你千万要替我拦住。若是不行,就去请祖母出面训斥他们。”
为怕春寒,顾瑛正在衣柜里帮他翻捡合适的衣裳,闻言呆呆地望过来。
顾衡自小因为不为生母汪氏所喜,性子向来多疑敏感桀骜不恭。若是顺着他还好,若是逆着他的德行,肯定会给你弄出偌大的祸事来。这世上唯有沙河老宅的祖母张氏还管得了他,其余之人便是父母在眼前也是说翻脸就翻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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