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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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穷山沟子不比别处,找不到能吃的东西,山坡上那几只羊也有放羊的看着,进村抢鸡是不成,可偷鸡摸狗这两下子我还有,你要让我说,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不是我老胡愿意偷鸡摸狗,今儿个为了大金牙,对不住乡亲们了!”上山下乡插队那会儿,我练过一手绝活儿,人家别人会钓鱼,我会钓鸡,其实这跟钓鱼没什么两样。说来容易,却不可小觑了偷鸡摸狗,偷鸡摸狗也有门道儿,乡下的鸡不好偷,一来乡下的鸡有劲儿,甚至可以飞过墙头,扑腾起来不好抓,二来怕发出响动,过去说有人手无缚鸡之力,那不是夸大,逮鸡不仅要有力气,手脚也得利索,万一有个什么响动,屋里的老乡以为野狸拖鸡,一定拎上棍子打出来。以往吃不上喝不上的时候,我和胖子常用一根线绳,前边拴个小木棍,穿上一条虫子,鸡见了虫子,准会啄下去吃,连同木棍使劲往下吞,那时你往上一拎绳子,木棍卡住了鸡脖子,多厉害的公鸡也挣扎不得,而且叫不出声,直挺挺地任你拎走,神不知鬼不觉。

人饿急了,没有干不出来的事。三个人按这个法子溜进村,趁老乡不注意钓了几只鸡,赶紧找个没人的地方,鸡毛都没来得及拔,搭土灶糊熟吃了下去,这才觉得还了阳。我心想:“八道梁是个穷地方,我们偷老乡的鸡,那成什么话?”走出一半我又掉头回去,摘下手表,摆在鸡窝前边。那块手表是雪梨杨送给我的,也是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虽然不清楚值多少钱,但是绝对抵得过全村的鸡了。我没想好回去之后怎么对雪梨杨交代,等她追问起来,我可没法说钻土窑儿出来饿得眼前冒金星儿,迫于无奈拿去在乡下换鸡吃了,那么说的话,后果不堪设想,而且实在说不出口。好在我这个人心大,习惯了成天顶着炸弹过日子,换了别人要上吊的事儿,我全不在乎,睡一觉扔后脑勺去了。当下赶上胖子和大金牙,直奔殿门口。到地方抬头观看,星移斗转,又是三更时分,正好关起门来打狗,堵住笼子捉鸡!

我们铆足了劲去掏马老娃子,结果扑了个空,破屋之中没有人,多半拎上一麻袋明器直接逃了,他是腿肚子上绑灶王爷——人走家搬,压根儿没回来过,那也不奇怪,换了是我,我也跑了,不跑还等什么?

虽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那也得看什么庙,马老娃子这穷家破屋之中,全是些没人要的驴头年画,放一把火烧了都嫌麻烦。胖子咽不下这口恶气,进屋翻了一通,虱子跳蚤有的是,值钱的东西可一件没有。山上千沟万壑,追也没法追,鬼知道他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仨扑了一个空,虽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我见了那一屋子黑驴年画,冷不丁冒出一个念头:发丘、摸金、搬山、卸岭,起源于两汉,如果只为了盗墓发财,可传不下这么多朝代,因此才说“盗亦有道”!明代以来,又出了四个氏族,皆擅盗墓,分别是“阴阳端公、观山太保、九幽将军、拘尸法王”,其首领均在朝中任职,受过皇封。阴阳端公统辖窟子军,观山太保督造皇陵,九幽将军镇守龙脉,明朝灭亡之后,也都干上了盗墓的勾当。拘尸法王出在明朝末年,当时旱灾持续,无数饥民成了流寇,朝廷从龙虎山请下一位仙师,封为“拘尸法王”,奉旨禳除旱灾。当时除旱灾,主要是出掏古墓中的干尸加以焚毁,拘尸法王以此作为幌子,借机盗挖了多处古墓。而四族之一的九幽将军,则拜黑驴为祖师,出没于秦晋之地,九幽将军受过皇封,族人曾动咒起誓,虽然也盗墓,却不倒大明朝的斗,否则天诛地灭。我可从没见过黑驴挡门的风俗,马老娃子挂了一屋子黑驴年画,又是个钻土窑儿的,他是九幽将军的传人不成?

我将这个念头在脑中转了一转,见实在找不到马老娃子的踪迹,只好出了殿门口往外走。胖子仍是耿耿于怀:“要不是让马老娃子坑了,何至于落到这个地步,吃到口的肥肉,让狗叼走了!以往全是我们占别人便宜,可没吃过那么大的亏!”大金牙认为吃的亏是不小,可也不是空手而归,秦王玄宫殉葬的宫女身上拴了黄绫包裹,当中是一个鎏金铁盒,有许多神怪纹饰,不见任何锈迹,胖子顺手塞进背包,直到这会儿他才想起来。不过在那么多陪葬的珍宝当中,鎏金铁盒并不起眼,里边又没东西,以大金牙的眼力和见识,竟也认不出鎏金铁盒的来头。他说:“来关中走这一趟,是为了找一两件拿得出手上得了台面的东西,没想到得了这么一个鎏金铁盒,从我大金牙手上过的明器,比山上的乱草还多,你让我说鎏金铁盒是干什么用的,我还真说不上来,咱们这个行当里有个规矩,没人认得的东西,一个大子儿不值!”

胖子一听他这话,心里凉了一半,抬手要将鎏金铁盒扔下山沟。

大金牙说:“别扔别扔!你倒听我说啊,我话还没说完,凭我这眼力,确实看不出个究竟,可我大金牙这鼻子也不是摆设,我拿鼻子这么一闻,嘿!您猜怎么着?这个玩意儿可不下上千年了,说不定值大钱!”

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鎏金铁盒之中,必有奥秘!”

胖子说:“老胡你又神经过敏。”

我说:“我们以往的失败全在于轻敌!”

胖子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这不也是你经常勉励我们的?”

我说:“那全是屁话,我不过是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你还当真了?总之这个东西来头不明,完全不同于秦王玄宫中的陪葬品,带到世上不知是福是祸!”

返回北京,我让胖子和大金牙不要声张,等我找个明白人问问再说。雪梨杨忙于处理一些事情,并不知道我这几天去一趟关中。我寻思我要捏造个借口,说我前几天没出过门,以她对我的信任,应该不会多问。不过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大金牙和胖子那两个宝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们平时说话又多,言多必失,迟早给我捅出去,到时雪梨杨会如何看我?我还不如提前说了,倒显得我光明磊落,不过一直没找到机会开口。

三天之后,我们将会出发前往美国,我手上还有一些破东烂西,要拿去潘家园儿甩卖。以前这地方叫潘家窑,全是烧砖的,后来说窑不好听,才叫成潘家园儿。当时有很多摆地摊儿的,来逛的人也不少。买卖双方,将那些破东烂西一件件地翻覆认看,言真道假,弹斤估两。上至皇帝的玉佩,下至叫花子要饭的打狗棒,什么都有人卖,什么也都有人买。至于是不是真东西,那又另当别论。有些东西来路不正,或是从墓中掏出来的陪葬品,或是偷抢来的贼赃,不乏鱼目混珠以假乱真的,卖东西的心里没底,买东西的心里也没底。你要是有眼力,甚至可以拿买个醋瓶子的钱买个青花瓷瓶,拿买破铜烂铁的钱买到一件西周青铜器。珍品虽有,却不容易遇到,在这个行当之中,以赝充真、以劣充优的太多了,贪便宜买打了眼,那也是活该。

过了晌午,闲逛的人逐渐少了,胖子去买卤煮火烧,我留下看着东西。正好雪梨杨过来找我,我借这个机会给她讲了一遍经过,又说:“过几天我和你远走高飞,从此远走天涯,再也回不来了,我向你保证,这绝对是最后一次!”

雪梨杨说:“且不论你的保证是否有效,而你并不瞒我,这对我来说,实在是意义非凡。”

我说:“我要对你没了意义,我也得没着没落的,感觉无限空虚……”

正在这时,胖子走过来说:“空虚就够呛,你再来个无限,那还活得了吗?”

我说:“你又嘴痒痒闲得难受,赶快吃你的卤煮去。”

胖子说:“成天吃卤煮,吃不腻啊?美国顾问团来了,还不给吃顿好的?”

说话这会儿,大金牙也来了。他偷偷告诉我,他将我们从秦王玄宫之中带出的明器拍成照片,到处找人打听,究竟是什么朝代的东西,四下里打听遍了,没有一个人认得,可是这个消息传出去了,过了几天,真有一位识货的大买主儿,请我带上东西去见面。

在雪梨杨面前,我得说我们不是为了倒卖明器,别人给多少钱我也不会卖,但是对方既然愿意出大价钱,一定知道这件明器的来头,出于好奇,我决定去见对方一面,听听对方怎么说,于是问大金牙在什么地方见?

大金牙说:“人家来车接了,这不赶上饭口了,我估摸着,一准儿是在哪个大饭店。”

雪梨杨不愿意去见那些二道贩子,我让她先回去。我和胖子收拾东西,跟大金牙出了潘家园,有辆车将我们带到崇文门路西南口。1983年中法外交部牵头,在此开设了一家法国餐厅,前边对外开放,那也不是一般老百姓去得起的,后边必须有关系才进得去。在当时来说,这个地方了不得,门面不大,暗藏凝重,一进去里边,金碧辉煌,仿佛置身于19世纪的法国宫廷,墙壁上全是鎏金藤条装饰,悬挂临摹罗浮宫的壁画,别致的枫栗树叶形状的吊灯和壁灯,以及望不见尽头的水晶玻璃墙,带有浓郁的异国风情,要多奢华有多奢华。我们是光了膀子吃涮羊肉的主儿,根本不知道这里边吃的是什么,也无从想象,对我而言,这完全是两个世界。

大金牙肾虚,一进门先上了趟厕所,出来给我和胖子吹了一通牛:“我大金牙也算吃过见过,可还真没进过这么高档的地方,简直是厕所界的罗浮宫!”

我心说:“上赶的不叫买卖,八字还没有一撇,至于如此款待?该不是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

哥儿仨走进去,里边已经坐了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明艳照人,举手投足间有种贵气。

那个女子起身相迎:“不敢拜问阁下尊姓大名?”

我说:“无德不敢言尊,小的我姓胡,在潘家园混口饭吃。”

那个女子说:“摸金校尉,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

大金牙忙过来引荐,她说这个女子人称“玉面狐狸”,专做古董生意。

我一听这话,登时一惊,吃我们这碗饭的,在外边从不提名道姓,习惯以绰号相称。我以前听说过“玉面狐狸”,据传乃皇室之后,不仅家世显赫,而且是一个跨国古董交易的中间商,在道儿上名头不小,不是国宝级的东西,入不了她的法眼。我一来没想到她这么年轻,二来她可不是去潘家园逛地摊儿的人,大金牙怎么把她招来了?论姿色,玉面狐狸也称得上国色天香了,可又让人觉得这是个狐狸精,不得不提防她。我对她说:“我这大名捂着盖着,紧怕让别人知道,还是让你听说了?不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今儿个见了面我得告诉你,我可不是钻土窑儿的!”

胖子说:“老胡你别这么自卑好不好,你就是个倒斗的,那也不丢人啊,那些穿绸裹缎的老粽子,生前享尽荣华富贵,死后躲在古墓中千百年,它们倒安逸了,可这世上还有那么多受苦人呢,掏它们几件明器,那不是替天行道吗?”

我对胖子说:“不要扯替天行道,年头不一样了,如今这个年头,倒斗挖坟不好干,又吃辛苦,又担风险,又使本钱,又凭本事,历来成少败多,担惊受怕不说,还不一定挣得了大钱,干什么也好过干这个,有那么多挣钱容易的买卖不干,非跟死人较什么劲?”

大金牙生怕砸了买卖,一个劲儿给玉面狐狸赔不是,劝她别和我们俩一般见识。玉面狐狸不动声色,问大金牙:“三位是不是掏了一件明器?”大金牙说:“不是掏的,是我们捡的,捡了一件明器!”玉面狐狸并不在乎明器是掏的还是捡的,只是想买下来,而且志在必得,让大金牙随便开价儿。按规矩,上眼之前,买主儿要给一部分订金,即使买卖没成,这个钱也不必退还。我捏造了一番话,想在对方口中探个底。玉面狐狸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等你将东西给了我,我才可以对你说明。”我说:“那你也别看东西了,你先说个价钱,容我们哥儿仨回去商量商量。”玉面狐狸说:“定金你们拿去,至少先让我看看东西。”我说:“对不住了,匆匆忙忙出来,东西忘了带。”玉面狐狸说:“你不妨带我去看一看。”我说:“东西在我手上,又飞不了,何必急于一时,过几年再说不迟。”玉面狐狸有几分诧异:“你跟我说笑不成?”我说:“我可没有那个意思,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七条——不许调戏妇女!”

双方没有谈拢,再说下去没好话了,我一拱手,说声“告辞了”,带上不明所以的胖子和大金牙,一路回到潘家园。时间才下午两点,三个人还没吃饭,来到路边卖卤煮火烧的摊子前,一人一大碗卤煮火烧,蹲在路边一通吃。

大金牙一边掰火烧一边问胖子:“胖爷你还吃得下去?”

胖子说:“今儿还真吃不下去了,顶多再来五碗。”

大金牙连声叹气:“我也吃不下去了,胡爷你到底几个意思?怎么糊涂也是你,明白也是你?可没有这么做买卖的,好歹让她看看东西,定金岂不是到手了?须知坐吃山空,立吃地陷,喉咙深似海,日月快如梭,空口说白话,眼饱肚中饥,当务之急,咱不是得多挣钱吗?”

我说:“你们没看出来吗,一张人皮遮不住她的鬼脸!”

胖子说:“那也得吃了饭再撤,可倒好,没等开吃,你先溜了,好不容易进去一趟,我都不知道那里边是吃什么的!”

我说:“我要提前知道是玉面狐狸,我来都不会来,她是古董交易的中间商,那倒没错,可两边都是什么人?一边是境外盗墓团伙,一边是买卖国宝的财阀,她在中间捞好处,认钱不认祖宗的主儿,你听她这个匪号——玉面狐狸,能是好人吗?不论她出多少钱,这个买卖也做不得,此乃其一。其二,她真以为我是土八路了,不看老子是谁,想他妈对付我,她还得再回娘胎炼上二百年。生意上我不如大金牙,但是我挨的枪子儿比你们吃过的米粒儿还多,对付她这样的牛鬼蛇神,我可比你们有经验。”

胖子说:“你就吹吧你,挨了那么多枪子儿,没给你打成筛子?”

大金牙说:“比起你来,我大金牙还是嫩啊,可胡爷你这不全是挨打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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