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节(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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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毕下朝,景晟依旧先往椒房殿来探望母后,前几日母后总是躲在床内不肯叫人近身,今日却是走了出来,虽是依旧不认得人,与景晟景宁倒是熟稔了很多的模样,还晓得招呼他们用膳,又提景琰与顾鹊,只道她们辛苦。

景晟与景宁弟兄两个听着这些话,都觉安慰,却没想到,若是母后真的不认得他们,不知道自家是谁,一个女子落在全然陌生之处,哪有不怕不想着离开,反而安之若素地呆下来的道理。这也实在是因景晟虽是天生聪明,可到底他年少,阿嫮又是他亲娘,他且想不到别处去;在景宁,他却是宫中少见的纯孝之人,即将阿嫮认做亲娘,在他眼中便是阿嫮做甚事都是对的再没错的时候,是以竟没一人起疑窦。

又说景淳为着奉承景晟母子,自家争取了往西北寻沈如兰一族遗孤的事,不想他的仪仗出京城的次日,大理寺前的堂鼓就叫人敲响了。

敲鼓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生得白生生面庞儿,黛眉樱唇,本就是一副秀丽温柔面貌,只是身上披麻戴孝,瞧着就是身负奇冤的模样。大理寺守鼓的衙役看妇人生得单柔,倒是把好言劝她,直道是:“你这妇人好不晓事!难道你家男人死绝了吗?倒要你个妇人来!大理寺的鼓也是好敲的么?入得大堂,不管你有理没理,先打你三十板子再说!你生得这样单薄,如何扛得住!只怕还没打完,你就已死了!还不换个男人来。”

不想那妇人听说,不独不走开,反是提裙跪在大堂门前,哭道:“小妇人家的男丁已死绝了,唯剩小妇人一个。小妇人本以为家父之冤,今生雪沉,不意圣上乃是不世明君肯复核此案,故而小妇人前来喊冤,若是大人不接状纸,小妇人跪死堂前。”

因这妇人生得纤柔,又是一身重孝,分外惹人眼目,大理寺大堂前也不是甚僻静处,渐渐地就有人围观,因听她说得十分可怜,便有人肯替她说话,道是:“大哥,这妇人也太可怜了些,若是还有人能出头,她一个妇道人家何必自家来呢,你就替她转个状纸又能怎么样呢?”

衙役一面是觉着这妇人果然可怜,一面也叫众人恳求着,只得答应,便道:“你即要申冤,状纸何在?交与我,我替你转呈。”妇人答应一声,探手入怀摸了个白绸的小包来,一层层打来,露出里头一枚拇指大小的印章来,色作金黄,有着美玉一般的光泽,竟是田黄石所制。传说田黄乃是女娲娘娘以七彩石补天时落入人间的宝石,藏之可驱邪避灾,佩之可益寿延年。这虽是乡野传说,又因其细、洁、润、腻、温、凝俱全,可谓印石之王,是以素来受文人墨客喜爱。在场就有人有些见识,知道这妇人能拿出这样一枚印章来,想来也是有些来头的,愈发地不肯走开,还叫嚷道:“官爷,你就传一传么,拿得出这印章的,也不是一般人哩。”

那妇人将绸包举过头顶,道是:“小妇人无有状纸,这枚印章便是小妇人的状纸,大人见了必定会宣小妇人入内,还请官爷转呈。”她说话时声音颤抖,不知道的只以为她在哭泣,哪里晓得,这妇人心上实在是怕的厉害,原来她不是旁人,正是那冒了沈昭华之名的翠楼。

又说衙役见多了来刑部告状的,可拿枚印章来告状,又口口声声说着史大人见着印章必定会受理的倒是头一回。只刑部的衙役,倒也不是无知无识的,知道越是这样有异的越是不能轻忽,当时走近翠楼,从她手上将白绸包都拿了去,转身奔进大堂。

说来也巧,罗士信虽参与了三法司会审沈如兰通敌一案,因他是大理寺卿,手上也有几桩要核实的案子,今日就在大理寺内,听着有人击鼓鸣冤,先就皱了眉头。

依着惯例,但凡堂前堂鼓敲响,他必是要上堂的,只得将心烦时搁在一旁的官帽戴上,又抚了抚身上官袍,这才迈步上堂,一班衙役们早已分列两旁。罗士信正要问哪个喊冤,宣上堂来,就看着守堂鼓的衙役双手捧了个白包儿一路奔了进来。进得大堂,衙役先与罗士信见礼,而后便将翠楼的话与罗士信学了会,方将手上的白绸包儿奉上。

罗士信见是枚田黄印,先就有了精神,探手拿起一看,乃是阴篆,且用的是大篆,因年深日久,印上印泥都已干透了,原先的鲜红印泥都变成了褐色,仿佛是干涸的血迹一般,连着字迹也有些模糊不清。罗士信便用白绸蘸了水,细细将刻面擦拭干净,这才凝目看去。

这一看直叫罗士信颜色变更,陡然站起身来,又把印章蘸了新印泥,按在纸上,印出四个篆字来,却是周人史籀所作为大篆,乃是:存蕙之印。

沈如兰,字存蕙。这是沈如兰的印章。罗士信见着印章便再无怀疑,一来,这刻章的田黄宝洁、透明、通灵,肌里纹路隐约如丝,说是石中极品也不为过,本就难得,更何况,上头的篆字是大篆。原是始皇帝统一六国后,使李斯在九千字的《史籀》上增损大篆、籀文,谓之小篆,及至秦亡汉兴,篆书渐渐衰落而隶书始盛,到得后来,篆书或制器或刻章,用的也是小篆,习大篆籀文者甚少,偏是沈如兰身边有一幕僚能做大篆,曾为沈如兰制印赠人,只这幕僚在沈如兰坏事前已病死了,是以罗士信看着印章已信了七八分。

罗士信即信了这是沈如兰之印,那来击鼓鸣冤的妇人又是哪个?她又为甚早不至晚不来,偏要在圣上命复查沈如兰一案时来鸣冤,可是有人暗通消息与她。罗士信想在这里当即命宣。

进来传递印章的衙役看着罗士信验看过印章后脸上阴晴不定,而后果然命宣,倒是暗服那妇人说得对,也不敢耽搁,飞奔出去传人。

又说翠楼听着衙役来传,先是谢过衙役就要起身,无如她这些年来养得娇,又跪得久了些,起身竟是不稳,还亏得那衙役扶得一把方站稳了。身后围观的人群倒是哄笑了回,只在哄笑声中隐约有人叹息了声,翠楼回头瞥了眼,这才随着衙役走入大堂,围观的百姓待要跟进,却叫罗士信使衙役们拦在了堂外。

罗士信看着翠楼样貌秀丽,举止温柔,倒不象胡闹的,又有印章为证,且圣上也命核查,便放缓了语调,因问道:“堂下所跪何人?”

翠楼跪在大理寺大堂上,虽知佩琼就在堂外,心上仍是忐忑,可到了这时,自由不得她害怕退缩,是以咬了牙道:“小妇人故沈如兰之女沈氏叩见大人。”说着恭恭敬敬拜伏在地。

罗士信虽早知堂下极有可能是沈如兰之女,可听她亲口说来,心上还是跳得一跳,又问道:“你即说你是沈如兰之女,你有何凭证?”翠楼抬头道:“先父私印在大人手上。若此不足为凭,小妇人还有人证。”罗士信不意“沈氏”竟还有人证,忙道:“哪个是你人证?”

翠楼因回道:“小妇人少年时喜欢在先父书房中看书玩耍,先父那时身边有一心腹爱将,名唤赵腾的,曾见过小妇人几回。当年先父叫人屈害,他未受牵连,若是还在,可为人证。”

罗士信听着赵腾名字,将眉头皱得一皱,虽景晟将赵腾软禁的消息不曾传扬开来,可他身为大理寺卿,也没有一丝风声都不知道的的道理,自然有些儿为难。转念一想,若是赵腾当真有罪,圣上怎么肯还将他留在宫中,想必是赵腾为人执拗,不通人情而圣上又年少气盛,故而君臣有些儿不愉快。如今即是事涉沈如兰案,想必圣上也不会不将赵腾放归。计较已定,罗士信便道:“暂且当你是沈氏女,本官且问你,当年沈氏女眷都没入教坊,而后俱都自尽,你如何在这里?”

翠楼便依着当日佩琼所教,将自家经历说了回,只道当日她落入教坊后,阴差阳错撞伤了头,伤重垂死。教坊的人哪里耐烦替她治病呢,将她扔在了郊外,由得她自生自灭。说来也巧,有个夫人路过,将她救起。想是伤了头的缘故,她当时连着自家是谁也想不起了,便随了那夫人回去,后头因那妇人的妹夫无有孩子,便将她转赠。后来她的老爷放了外任便将她待了过去,忽忽十余年,直至去年。

罗士信听得这“沈氏”一忽儿说着自家记不得从前的事,一忽儿又将经历说得明明白白,自然疑心,板了脸追问。翠楼哪里敢说自家依旧什么也记不得,这些事不过是人告诉她的,只说是,去年一日在家失足撞了头,昏昏数日,再醒来时便甚都想了起来。

这番话听着依旧不尽不实,可罗士信是审老了案子的,只以为若是有人要冒认,总要将经历编得滴水不漏才是,这“沈氏”不是说过曾撞了头,有一段日子什么也不知道么?是以这等听着有些儿前言不搭后语的,反倒象是实情,且冒充沈氏女,未必就是富贵,许是送命也未可知哩。

罗士信也不再问,反叫 个差婆上来,吩咐道:“将沈氏请到耳房去休息,好生看顾,不许欺辱她。”差婆也隐约知道这戴孝的妇人有些儿来历,是以满口称是。又堆了笑脸来扶翠楼。

翠楼听着罗士信这番心头就是一松,说来她今日在堂上作为都是佩琼所教,自以为都是佩琼的主意,还暗自佩服道:“姨母果然厉害哩,说得分毫不差。”因怕堂上这个看来粗豪的大理寺卿起疑,脸上一点子不敢露,先谢过罗士信,方才借着差婆的力气站了起来,跟着退出大堂。

罗士信看着“沈氏”退出,方与刑名师爷道:“看着她些,本官这就进宫面圣。”

可只除一个卢雪、叫楼氏与万贵太妃离心,又怎么能叫玉娘气平,她万贵太妃母子即敢来招惹她,也怪不得她无情了。因玉娘深知乾元帝忌讳齐王,故而在他面前闲闲一笔,只把齐王夫妇提起,果然正中乾元帝下怀,将齐王夫妇召进宫来侍疾。待得齐王与万贵太妃母子们在清凉殿相聚,两个都是面带忧色,虽乾元帝顾忌着朝野议论,不能将齐王杀害,可甚时再放他出去,就是个未定之数。

齐王妃因不知其中还有玉娘手笔,乍了胆儿与万贵太妃与齐王道:“殿下素来肯与人为善,不若妾去求一求殿下,将王爷放出去。王爷到底是成年男子,久住宫中也不成话。”齐王待要点头,就看着万贵太妃一声冷笑道:“求她?不是她,你我还落不到如今这个地步。”将身边服侍的宫人内侍都喝退了,这才将袁有方所言与齐王齐王妃低声说了回,恨声道,“她逼着楼氏将卢雪杖毙,这等狠毒的心肠,也不怕报应!” 齐王与齐王妃听说,只是相顾无言,暗自懊恼不该无端招惹她,如今可怎么了局。

正当齐王妃发愁之际,便听得殿外有内侍报说殿下宣召齐王妃。齐王妃无奈,只得应道:“妾知道了。”略略收拾一番,随内侍下得清凉殿,逶迤往椒房殿去。

齐王妃进得椒房殿,却见殿内不止玉娘一个,高贵妃与窦淑妃陪坐在两侧,她进殿前仿佛正说着话,看她进去,两个脸上笑容尚未及收敛,倒是见了她,一个将脸转了转,一个却把头略低,倒像有些儿尴尬的模样。

齐王妃原就忐忑,看着这样,更是不安起来,镇定了心神走在玉娘脚前就才要拜倒,叫玉娘使左右扶住了,就听得玉娘闲闲笑道:“不过是寻你说些闲话,自家妯娌很不必这样拘礼。”又说赐坐。

因她来前,高贵妃与窦淑妃两个分左右在玉娘手下坐着,玉娘一说赐坐,虽贵妃与齐王妃品秩一般,细论起来,齐王妃到底是齐王正妃,高贵妃便站了起来,将位置让与齐王妃。齐王妃谢过高贵妃,在玉娘手下坐了,面上带些笑容,小心翼翼地道:“殿下病时,妾曾想进宫侍疾,是以递过折子,圣上言道殿下不爱人叨扰,不准妾所请。妾中心不安,常日惴惴,如今看着殿下大愈,方得安慰。。”

玉娘便微微笑道:“齐王妃看着我好了,所以安慰么?”齐王妃听这句颇有些儿名堂,不禁将身子动了动,又笑说:“莫说是妾,天下臣民听着殿下大安,也都感谢上天恩德。”玉娘点头叹息道:“也未必哩,有些儿愚民,胡乱相信鬼神之说,道我是叫冤魂缠上,所以不信。这话儿实在可恼,齐王妃,你说可是也不是。”

齐王妃虽知玉娘召她无有好事,不想玉娘竟是当面把故事提起,饶是她素来镇定,一时也有些儿尴尬,红了脸道:“便是有冤魂,也比不过殿下有洪福,神佛庇佑。”玉娘听说,转与高贵妃笑道:“我醒了,是我有福,我若是一睡不醒,可不成了无福之人,鬼神厌弃。”

还不待高贵妃开口,齐王妃已立起身来,在玉娘面前跪了:“妾失言,妾万罪。”高贵妃这才笑着与玉娘道:“齐王妃素来是个谨慎的,殿下这话可吓着她了。”一边窦淑妃也笑道:“殿下这话说得果然吓人,亏得妾与贵妃姐姐问心无愧,不然可怎么坐得住呢。”这两个一人一句,把话说得刀子一般,直刺得齐王妃请罪也不是,不请罪也不是,脸上涨得通红,还强笑道:“贵妃与淑妃说得是。”

玉娘这才笑道:“罢了,你们俩个回去罢,我有话要与齐王妃说。”高贵妃与窦淑妃两个这才站起身来,行礼而退。齐王妃见高贵妃与窦淑妃两个出去,又觉玉娘目光直直盯在身上,不由将背挺得笔直。

不想她坐了好一会,只不听着玉娘开口,她是心上有病的人,看着这样,自然是心思百转,正想玉娘是不是猜着了实情,只是无有证据,这才撺掇了乾元帝将他夫妇二人宣进宫来,这会子又支使了高贵妃与窦淑妃两个讥讽她;转念又觉着玉娘不独能哄住乾元帝这般多疑的人,连着从前的对头高贵妃如今都规规矩矩的,可见不是常人。即不是常人又怎么肯做这样粗疏之举。

齐王妃正在猜测,忽然听着耳畔有人道:“齐王妃,齐王妃,殿下与您说话呢。”这声音响得忽然,齐王妃陡然一惊,这才回过神来,谢皇后与她说话?如何她没听着,又说的甚?齐王妃抬头看向玉娘,却见玉娘也正看过来,一双眼瞳黑白分明,隐隐带些嘲讽,心上陡地一抽,不待她辩解甚,就听玉娘淡淡道:“齐王妃即急着回去伺候万贵太妃,我就不留了,你回去罢,小心服侍。齐王府中你只管放心,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自然不能出事。”

齐王妃原想假托身上不好这才分了神,不想玉娘她是为着万贵太妃分神,倒叫她无从辩解,也辩解不得。又听玉娘令她退下,只得立起身来,行礼告退。才走到殿外,齐王妃浑身忽然如浸冰水一般:她好端端地提着齐王府作甚?

“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自然不能出事”这话在齐王妃耳边炸响,唬得她霍然回过身去,却看椒房殿中的凤座上空无一人,谢皇后已然进去了。便是这样,更叫齐王妃心中害怕,当下转回身来,脚下加快,跌跌撞撞地就回清凉殿去了。

待得进清凉殿,齐王妃顾不得宫人内侍们都在,直扑到齐王面前,颤了声道:“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自然不能出事!天子脚下,首善之地,自然不能出事!”

齐王与万贵太妃叫齐王妃这两句说得摸不清头脑,万贵太妃先皱眉将殿中服侍人等看了遍,那袁有方执着拂尘端端正正地站在殿中,看万贵太妃看过来,忽然露齿一笑。他原就生得白面红唇,这一笑又露出洁白的牙齿,竟是格外可怖。

万贵太妃看着袁有方这幅形容,再把齐王妃的话想了想,心上狂跳起来,莫不是刘熙这薄情寡义的,畏惧天下人言,不敢拿他异母兄长如何,却要除了兄长后代血脉?是以方才纳了谢皇后进言,将齐王夫妇都接进宫来。

万贵太妃想在此处,满面惊惶地将儿子媳妇瞧了眼,齐王与齐王妃也正想到此处,一般抬起头来向万贵太妃看去:虽说天下脚下,齐王府又是亲王府自有王府亲卫,可若是趁着齐王夫妇不在,群龙无首的时候,寻些籍口将两个孩子引出,做些甚也不是不能的事。

一时之间三人心上俱都惶惶,还是齐王镇定些儿,先叫殿中服侍人等都退出去,方轻声道:“未必就如我们所想。若是他们要作甚,合该将我们瞒个密不透风才是,作甚出言警示?她是他的皇后,自然是夫妇一心的,难道还肯与我们为善不成。”

万贵太妃抖了唇道:“你哪里知道她,脾性古怪得很,性子又狠毒,指不定看着我们都在宫中,是以故意叫我们知道,好看我们鞭长莫及,惶恐终日。”齐王妃听自家婆婆这句,顿时霍然开朗,把齐王袖子拉了,哭道:“是了,是了,便是这样!”一行哭一行把玉娘宣了她去,与高贵妃,窦淑妃一起将她讥讽嘲笑的话学了一回,又道是,“她说妾出神,不将她说的话放在心上。如今回想来,妾虽有出神,确是不曾听得她有说话。她实是没与妾说话呀。这般指鹿为马,分明是故意与妾为难,叫妾白受她训教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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