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2 / 2)
话里仿佛有那么几分痛惜,却说着这样无关要紧的琐事,简直令连映雪恼羞得无地自容,她是愈恼愈笑的,着力讥讽道:
“你说话还是这种生不喜、死后嫌的,想必一时半会也去不了你心念念的奈何桥罢?”
白无恤亦是深知她的脾性,忍不住唇角露出笑意,温柔道:“我睡着时做了个梦,梦见你摆舟渡冥河来接我,梦醒了浸在这药池子里,我还以为仍身在冥河呢,没想到你倒是真下水来接我了?”
“谁有心思接你!”连映雪听着白无恤这胡诌的梦也好笑,道:“不过这药池倒有些冷了,我去给你添点热水。”
白无恤见她湿漉漉的,不想她当风奔波,只道:“这房里暖得很,水也尚可,你要真想暖我,不如靠近些。”
他着意调戏她,只是话音那样低沉无力,笑意都是惨淡的,她竟心生了怜悯,不忍逆他意,在水底伸了双手轻轻抱住他的腰,靠近了,整个人已柔柔偎在他怀里,头亦轻轻枕在他肩上,那一霎全是难言的眷恋、纵容的亲密。他与她之间,仿佛诸事本就该如此,是离巢之鹊,重又旋飞,风雪压枝,前景黯淡,愈黯淡不明,愈使得两人情意难藏。
白无恤得她这样靠偎着,得她为他流了那么多泪珠,不禁意魂融消,一切起灭仿佛刹那都圆满了,他忽而无常地好心道:“从此盼望你不会为我再度暗中淌泪。”
那句话原本是极无意的闲话,但从他这样毫无心肝的人嘴里说出来,竟像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般,衬得眼前情景愈发像长久的决别、永恒的失去。
他若死了——竟像是要将她的过往也要枯萎了一半!连映雪生了惧怕,泪又簌簌滚落在他肩上,蹭得他肌肤上一片咸腻水渍,白无恤素来洁癖,要费力狠狠说她几句,最后却像是无可奈何般:
“别人说死了干净,你这么哭了我一身害我连干净鬼也做不成了。”
他这样还肯玩笑,连映雪破涕而笑,手上愈发抱紧了他依着,道:
“放心,你化了灰我也是认得你的,更何况你的命是我救的,何时死、何处死都该由我说了算。”
她这样霸道,手上松了怀抱移转了白无恤的身子,凝神默诵心决,双掌已加在他背上,意气用事地渡了足足半数的内力给他,白无恤抵受着昏昏沉沉睡了去。
连映雪渡完真气已全身无力,头昏脑热地出了药池子,湿漉漉地走回东厢。进屋勉强换了件干燥衣裳,亦只敢半枕半眠睡在榻上,深怕蛰伏已久的凶徒趁虚而入。
毕竟她算来,百草山庄多了个白无恤,已破了极九之数。
她从容浅睡,眼前却晃动着漫无边际的水泽衰草,淤泥里忠叔的尸首脸色灰败,死透了的青蜡模样,还有容姨那一双大脚绣鞋,花纹仍在眼前浮动。
那凶手到底是如何弃尸荒泽的?她梦中一遍遍在在泽岸上踱着步,直倦得不行了,倚在那几株歪柳上,略一松懈倚空了,连映雪忽而惊醒了过来。
她已想起那柳干上有缚绳的勒痕,夜色朦胧,她当时竟没留意!
作者有话要说:小白你要死了!(双关)这么多人哭你!
我的女主角是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呀,一天到晚劳心劳力,幸好练武功保身了。若我的读者里不小心也有这样的女子,一定要记得天天锻炼身体啊,春花秋月地伤感之外,顺便要看我写的武侠到老,哈哈哈。
☆、劫耶缘耶
次日天晴,看得见日光里浮尘,凌家大公子来和光山房诊过白无恤的身子,已无大碍,不由惊诧,再瞧见屏风外、倚门而立的连映雪,他似已了悟,虽然昨日看她未在众人前露出半点哀思,可竟暗中传了深厚功力给他,她对白无恤的这番情意,外人想来当真是稀奇古怪了。
凌大公子与白无恤素有私交,故多费了心待他睁眼醒来,这才再扶他坐在床上。方静柔为白无恤捧来素净衣物,这本是她份内家务,倒可隐埋了私心,她放下衣物便退出房去,帐子那头凌大公子帮着白无恤换了衣裳,隔着屏风,连映雪从头至尾半刻也没迈进西厢来,却听得见白无恤轻声抱怨头发湿乱,凌大公子朗笑道:
“你我虽有些交情,可我服侍你更衣已经是破天荒了,你别仗着病体要我一个堂堂大丈夫为你梳头,成何体统?”
“放心,我还嫌你污浊不堪呢!让你替我更衣,我已经是咬牙忍耐了,何况让你碰着我头发,还不如让我死了。”
白无恤说话向来是气死人不偿命的,凌大公子叹气摇头道:“同修医道,我自认也是个洁癖之人,没想到你比我还更上一层楼!我真是服了你了,不碰你头发还不成?污浊之人也正好落得清闲。”
凌大公子边气边笑出了西厢,连映雪冲他微微一笑,已与他擦肩而过,她那种风姿,虽坠髻慵梳,愁眉懒画,已优美如风中蔓陀萝花,但凌世孝对连映雪从无遐想,只因他从小知她甚多,自问怎会对如草木精魅的女子有绮思呢?诸人中也就白无恤这阿修罗与她正合了。
凌世孝虽这样想着,掩起房门时却忍不住随连映雪的染梅袖香窥望去,屏风朦朦间两人影姿,连映雪手上似已拈起镜台月半小梳,立在白无恤身边,替他一缕一缕地将头发细细梳到发梢,那般亲密无间姿态,凌世孝虽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却也在这时想起从前学的一首词来,
“柳梢明月低,应恐云梳发,寄语问星津,谁肯渡巧人?”
颇为感怀的他渐闻两人低语,终于识趣,轻轻阖门去了。
近前,白无恤看着连映雪今日内里着了萱草色襟衫、外罩鹅黄细袄,问道:“你哪来的少年春衫?我好些年都没见你这么穿了。”
“匆忙来百草山庄,借了世瑾的衣裳。”连映雪答着。
“你生得纤弱,大概也只有她的衣裳能合身了。”白无恤不肯多话,于饮食衣物他向来讲究,最恼他自己讲究便罢了,旁的人不合他的心意他定会冷眼相待,虽说他惯是冷清、少笑靥及面的一个人,要令他言笑晏晏简直须天时人和、万物顺遂才行,但他这时却又含笑多说道:
“等到明春我让人多裁几件新鲜颜色的衣裳给你,总穿大红色,也不见你腻烦。”
连映雪嗯了一声,忽想起什么来,问道:“冷寒阁衣桁上那绿萼画袍是你命人送来的?绿云层层渲染,倒也别致。”
“你喜欢?可我倒不记得你穿过。”白无恤冷哼一声,连映雪答道:
“穿过一次,好看是好看,只是太滞重了。”她轻轻叹着气,忽问道:“我闯洛阳谢府救人时,是你让谢玄衣从中斡旋的?”
白无恤答道:“他本就欠我一个人情,此时不用,何时才用?”
连映雪同顾为川从满是血腥的谢府全身而退,半是因着紫衣侯南宫平偏私顾为川,半是因着谢玄衣求情。但南宫平毕竟与谢府不血脉同枝,惟是谢玄衣情理相劝,谢家子弟才罢了手。
白无恤虽然心狠,待连映雪倒不算绝情,难得爱屋及乌,竟肯连带着放过顾为川。
连映雪手上拣了支簪子替白无恤束发,又细细用篦子为他抿拢了鬓角。铜镜中相看,即便是白无恤也无可挑剔了。他唔了声,似是满意,问道:
“我在外间听闻凌府旧弟子说凌太夫人、凌老夫人都被离奇溺死,你已留在百草山庄这么些日子,不知案子查得如何了?”
“并无进展,”连映雪从实答,低头寻思去,道:
“我和为川进庄后破了极九之数,凶手当夜就杀了管家忠叔和容姨,还大费周张地将他俩弃尸沼泽深处。我一时实在想不破他是如何行事的?即便他缚绳系在岸边歪柳上,可他拖着尸身在泥沼里,恐怕也是寸步难行!更何况他还弃了不止一具尸首,如此费心费力又到底是为了什么?愈想愈觉扑朔迷离了。”
“我看你是沉迷旧情人重逢,无暇顾及旁人生死罢。”白无恤一听见连映雪亲昵出口“为川”二字,已全不是滋味,前一刻还是话语融融,一霎就又刻薄起来。
连映雪最恼他这样,冷笑道:
“难道你有高明见地?如此甚好,这个邪门案子就劳烦你去查了,我还要与情人重逢,恐怕不能稍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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